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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八。丑时。
洛都。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踝的白雪覆盖。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夜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嵘。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整座大将军府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他如此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不看好,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内一座木制的精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人自危。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仰人鼻息。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利益。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不过霍子孟也没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遗!斯文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宫之中。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
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干得出来!“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宫啊,天子停灵之地。好!好!好!
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活了。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一遍也尽够了……“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绕开两宫。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一样伪造天子遗命……
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与君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那还谈个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霍子孟想搞共和,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真正的本钱和底气。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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