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草莓和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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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我对鸟雀们怀有友好的感情。我是个慵懒者，每天早晨，我睡得迷迷糊糊，一向是早起的邻居吵醒了我，把我牵入一天的生活。这些邻居，包括一位踩三轮车的外省青年，一对卖水果的夫妇和他们正上小学的儿子，一个豆制品作坊的老板和工人，还包括窗外一株水泥电线杆，以及停歇在电线上的一大群麻雀。

    尤其是这一大群麻雀。仿佛电线就是它们的眠床，每个清晨，它们早早醒来，叽叽喳喳地悄声细语，打着招呼。我倚在床头听它们的声音，又快乐又嫉妒。快乐是因为我偷听到了鸟雀们的秘谈，或许其中还有异性间羞怯的情话呢！嫉妒是因为我听不懂它们的言语。我对鸟雀们怀有的友好感情中，也因此含有盲目的成分，谁知道它们叽叽喳喳，是不是在嘲笑我的懒惰和一事无成呢？

    我还注意到，在这群麻雀之中，有一只麻雀体型较瘦，尾巴细长，腰背部的毛色，土灰中夹杂了深绿，这使我十分容易从鸟群中把它辨别出来。它好像不十分合群，同时又有几分固执，每天云开日出时分，电线杆上的聚会已经结束，大群麻雀飞到稻田或人家的晒场上觅食去了，这只瘦削的绿腰麻雀仍然停歇在电线杆上，一动不动。只有当它独处时，我才可以十分确定地判断出，这只鸟从不开口啁鸣，只是静默，再静默。我受不了它这个态度，扭头走开了。但它对我的气愤无动于衷，仍然固执地、整日整日地停歇在窗外的电线上。下雨的天气，它缩头耸肩，承受着寒冷和浇淋，固守一处。我觉得这只鸟挺像我多年前某位倔犟的朋友，于是原谅了它的无礼，对它恢复了友好的感情。当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只鸟的处境，是它自己的孤傲清高么？是鸟类社会的不公么？是情场失意，还是身体有病、遭到亲友的遗弃？这种事情在我们身边屡屡发生，不足为怪，反正它是孤寂无依的。我不知道这只鸟的姓名，就依照武侠小说的传统，给它取了个别号，叫“独孤居士”这样，每当我想到要招呼这位异类朋友时，免去了尴尬。不然的话，我只能像招呼一位素不相识的外乡人一样，对着它叫唤：喂，喂，喂喂。

    但是，请原谅我在这里用了一条转折词——因为生活之河经常需要拐弯——自从去冬以来，我对这一大群经常光顾我蜗居的麻雀有了戒心。因为我在阳台上种了几盆草莓。碧绿的叶子油光润滑，预示着入春之后甜蜜的收成。这几盆娇小的绿色植物部分地改变了我慵懒的习性，我经常早起到阳台上浇水、施肥、拔草，真的没什么饲弄的时候，也喜欢用手指头去拔弄几下。好几次当我推开通往阳台的木门时，蹲伏在花盆边的麻雀呼啦啦地飞起，拼命逃窜。我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想，这大群的麻雀已越过了某个距离，侵入我的领地，肯定是在窥视我的草莓，不可不防。我虽然为人孤僻了一点，但决不是吝啬的人，如果麻雀们想要吃食，我可以拿白花花的大米撒到阳台上供养。我真的这么做了。但草莓决不奉送。因为我的妻子和儿子爱吃草莓，而我对市场上出卖的成品又不放心，生怕是经过有机磷喷洒的，特意在阳台上种了这么几盆，期望春暖花开时节，供母子俩一快朵颐。

    诚如古书所言：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在不尽的焦虑驱使下，我想了一条防鸟之计。入春之后草莓花开，很快结出了草绿色的果实。我用儿子练折纸用的彩纸扎了一个花花绿绿的纸人，插在花盆中吓唬麻雀。麻雀们有好几天不敢飞临，但这个短暂的“好几天”过去之后，大胆的鸟们果断地落到青枝绿叶之间，啄吃了几颗刚刚青中泛白，尚未转成深红的草莓。其中有一只喜欢恶作剧的麻雀，在我所扎的纸人头顶拉了一堆鸟粪。幸好“一堆”在我们人类的概念中只是“一点”被我用小指头的指甲一剔，除去了。

    我不是大乘菩萨，还没有修持到舍己度人只知利他的境界，对麻雀们与我妻儿争食的行为十分气恼。在有限吓阻无效的情况下，我开始安排掠鸟的计划，准备抓几只最贪嘴的，以儆效尤。我在阳台上撒了一把米粒，并从邻家借了一面米筛，就在米粒上方，用竹箸把米筛半支着，竹箸上系了一条扁丝绳，绳子的另一头捏在我手心。我呢？就躲在门背后冷笑。哪一只大胆的麻雀敢到米筛下吃米，我就要捉它。我在门背后等了一个下午，没有一只麻雀上钩，最大胆的一只小雀，只不过从米筛的阴影边上啄了几颗米粒，立刻远走高飞了。我不甘失败，从约翰怀斯曼教官撰写的生存手册上翻看到一种绳圈的做法，依图制作了一付，放在花盆中间。过了五六天，仍没有一只麻雀被绳圈套住。但花盆中的草莓继续被麻雀啄吃，大都是啄了一个洞，最多咬掉三分之一，这不是存心在浪费吗？我心头涌上了一句话：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我放弃了与麻雀们刀对刀、枪对枪的斗争。现在，每当我拔起花盆里疯长的杂草，我不再扔出栏杆之外，而用来遮盖临近成熟的草莓，心想：这回你们该看不见了吧。令我不解的是，下回拨开杂草，深红的草莓又被啃掉了一角。妻子比我细心，指着花盆沿上笨拙地爬行的蜗牛说：“是这些东西吃了草莓吧？”我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我在破损的草莓里找到了正在啃吃的小蜗牛。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对妻子说：“那先前被咬吃的草莓，有多少是入了蜗牛的肚皮啊，我却一直在抱怨麻雀们。”妻子问我：“你亲眼见到过麻雀在吃草莓吗？”我只好如实回答：“没有，我只是怀疑它们。”

    事实就是这样，仅仅因为怀疑，人就可以对另一个生灵下手杀伐。而且这么处事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记得数年前，某地的居民们曾把一位深夜独行的外乡人活活打死，原因是那段时间当地频发窃案，大家怀疑这位外乡人是窃贼。而事实上这个外乡人当天刚从千里之外坐长途车到当地来打工，想借地住宿，但彼此言语不通，居民们就动手了。我想，我比这些居民幸运一些，麻雀们会飞，而那个外乡人不会飞，只能倒在地上挨揍，最后悲惨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