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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勒在位的前三年,屈射国内风平浪静。大王忽勒一部向西不断迁徙,因而时常与右谷蠡王阙悲合兵一处,辗转攻下带林、昆丁,直至断琴湖畔。一湖相隔,便是山戎国。
山戎国小人稀,却占尽了湖光水气,国内颇出美人。山戎国王爱女车琴,更是名动千里的佳丽。
忽勒打惯了胜仗,为人十分踞傲无礼,使人往山戎国强求车琴为妾,如若不允,自然十日之内铲平山戎国。
使臣活蹦乱跳地出发,却是身首异处地回来。山戎的使者红孤儿立于忽勒帐前,高声笑道:“夺我车琴公主,等断琴湖干涸了再说吧。”
忽勒大怒,领兵强取山戎。断琴湖后一带山脉险要,易守难攻,忽勒在此遭伏,大败而归。
“山戎我也要,车琴我也要!”忽勒在王帐中暴跳如雷。
阙悲道:“连着两季用兵,人马都乏了,他们以逸待劳,此时我们难于取胜。”
忽勒冷笑道:“没有车琴也可,闼穆阿黛也算是草原的美人,如今又在哪里?”
阙悲和夺琦紧紧闭上了嘴,帐中的贵胄武士都觉十分难堪,低头不语。
“大王。”均成站在忽勒身后,伏在他耳边道“你要的两件东西都不难得。”
夺琦听得清楚,笑道:“快说,你总是有好主意。”
“断琴湖山势虽险要,却非不可攀登。没有一定要精骑强攻的理由。”
“弃马?”夺琦讶然。
在屈射氏,没了马匹就象剁去了英雄的双足,这种念头对屈射的贵胄来说,仍是不可思议。
均成道:“并非弃马。山戎虽小,几千良驹还是有的。我们步行翻山进入山戎,夺其马匹,直取他的王帐。”
阙悲已然抚掌称妙。但此计说来不过两句话,做起来却远非如此的轻描淡写。由谁领兵徒步翻越雪山,到哪里夺取战马,都是眼前的急务。贵族们面面相觑,忽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均成,你去吧。山戎这么不识好歹,不配惊动屈射贵胄。由我的奴婢征服它,由我的歌手夺来车琴公主,足以羞辱他们了。”
阙悲欣慰地发现,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半点惊异和不满,只是纷纷点头。当说及山戎王将臣服在屈射贱奴脚下,人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山戎已是势在必得。
均成道:“即便是奴婢出兵,也需祭告天神,我要一个人牲。”
“人牲?”阙悲不禁回想起初见均成时,那孩子在人牲头颅前不停战抖的情景。
均成谦恭地向阙悲微笑“我要红孤儿。”
红孤儿被囚屈射已逾半月,提出牢笼驱至祭坛前时,脚步显得十分虚浮,人却豪气不减,对面前的铡刀视而不见,只是破口大骂。两旁的奴隶抄起马粪,上前要堵他的嘴,被均成喝住。
“留住他的声音。”均成瞥了一眼红孤儿的随从,轻声对刽子手道。
刽子手转回头来问:“一定要那样么?”
“一定。”
均成此刻流露的坚决和冷酷,令观刑的阙悲也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战场上的杀人如麻,和刑场上的残酷折磨根本是两回事。所以,当刽子手用重棍击碎红孤儿双臂的骨骼时,阙悲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哼哼。”阙悲听见忽勒在红孤儿凄厉的嚎叫中满意哼笑,便再没有久坐。晚间据夺琦禀道,红孤儿受尽酷刑,足足惨叫了三个时辰才咽气,连刽子手最后也累了,又换了两个人,才最终将红孤儿的头颅铡下。当均成把目光又挪到红孤儿随从身上时,那汉子已吓得如同一滩稀泥,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不一会儿便将山戎地理人情以至军务交待得一清二楚。
“可真狠。”夺琦最后道。
阙悲恍惚记得有谁这么说过均成,很遥远了,还是均成会腼腆微笑的年纪。
“你也去吧。”阙悲对儿子道“我恐屈射内有人对他不利。”
夺琦笑道:“父王对他太爱惜了。我也算他半个朋友,却没有象父王这样记挂。”
“不是我记挂他。”阙悲笑道“记挂他的人在远方。”
夺琦恍然大悟“这就是了。”他欣然遵从父命,混在均成统领的五千奴隶中,次日出发。
这支人马用了三天时间翻越雪山,均成当先进入山戎境内,白云在脚下低飞而过,雪岭环抱之下的葱郁原野,如同无双的翡翠,顿时跃入眼帘。静谧狭小的境界与高歌纵马的空旷草原大相径庭,透亮的国度,仿佛一根手指便会捅得它支离破碎。均成听见自己颤抖着呼了口气。
均成将红孤儿的随从提到面前,道:“据你所说,山下不远便是你们阿拉坦亲王的牧场。如果我们下去扑了个空,便拿你是问。虽说是行军途中,但处死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随从颤个不住,道:“绝对无错,英雄下去就知道了。”
山戎的武士都在雪山隘口驻守,国内空虚无人。均成人马轻而易举便夺得阿拉坦的牧场,马是少了些,不过三千骑,另有两千人只得继续步行。饶是如此,均成仍一日之内杀过山戎半个国境,待到山戎王帐所在的湖边时,五千人都是精弓良马,锐不可当。
山戎国此时战火连天,国境边的驻军一撤兵回守,便被阙悲乘虚而入。国破不过是指日间的事,山戎王知道忽勒意在爱女,急命车琴与青梅竹马的阿拉坦亲王成婚,并备下千里马,待婚礼结束便逃离山戎避祸。所以,当均成率兵闯入山戎王帐时,第一眼便看见山戎王身前那双素衣雪白的新人,紧紧相握的手上用触目的红丝线系着。
山戎王冷笑道:“你们来晚了,车琴已经嫁了人。”
“杀了他。”均成指了指阿拉坦。
英俊的新郎刷地抽出了腰刀,新娘被他拖得一个踉跄,随后便淹没在屈射人的刀光里。
阿拉坦在人丛中猛哼了一声,屈射人拖着受伤的同伴慢慢散开,车琴公主跪在丈夫的尸体边,努力地解着手腕上的红线。
“公主是屈射王的。”均成向山戎王道,上前挥刀将丝线斩断,车琴猛地抬起头来,顺着刀光向上,注视着均成的面庞。
美人犹如江山,就象翡翠山峦中淙淙的溶雪,象明亮的湖面倒影着飞掠的白云。均成抽了口气,更逼近了些。那漆黑眸子晶亮如镜,映出均成丑陋可笑的面容。他自惭形秽地直起了身子。
“你是屈射的歌手?”山戎王在他身后问道。
“不错。山戎无礼,冒犯我王,我王言道:迎娶车琴公主的使者,一名贱奴足矣。”
山戎王气得发抖,均成毫不理会,对手下人道:“带上山戎王和车琴公主,与右谷蠡王会合。”
“等等!”山戎王拦在女儿前面,低声对均成道:“只要你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封你为亲王。想想,你在屈射不过是奴隶罢了。在这里,你坐享荣华,美丽的女人,美丽的山河”然后他便发现均成异样地沉默了,湛蓝眼眸中的些微波澜稍纵即逝,随后在狭长的红唇正中透出个微笑。
“我是屈射人。”
“哈哈哈”山戎王大笑“你只是屈射掠来的奴隶,你究竟是哪里人,又有谁知道?”
“我是屈射人。”均成道,语气平静,并没有少年人受辱后的执拗。
“你们!”山戎王抢到均成前面,对屈射奴隶大声道“只要你们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将山戎一半的土地分给你们,人人有自己的马,有自己的女人,有自己的牧场。”
奴隶们脸上的雀跃和迷惑却被均成淡淡的一句话轻拂到烟消云散——“屈射的大军已然进了山戎了。王。”
山戎王再没做垂死挣扎,均成擦了擦额上微微的冷汗,看着奴隶们将山戎王族锁上囚车。车琴转回头,以粼粼湖水般的眼波凝视了均成片刻。
“车琴公主是大王的人。”均成掰开拉扯车琴的奴隶的手,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给她一匹马。”
车琴微笑了,向着均成点了点头。均成转开了脸,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半日行军便会合了右谷蠡王,均成将山戎王交给阙悲,自己带着五百人护送车琴兼程赶回屈射王帐。直至入夜,才扎营休息。均成和衣卧在狼皮褥子里,辗转反侧,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觉睡意。帐帘哗啦一响,晨曦里两条壮实人影猛扑进来,均成激灵清醒,反手抓起枕边的弯刀。随后窜入帐中的人却比他还快,劈手斩去一个刺客的头颅。均成在此时向后闪身,另一个刺客的刀擦着他的肋骨钉在地上。头颅轱辘辘滚在刺客脚前,在他怔了怔的瞬间,均成已捏碎他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咙按在地上。
“你们发什么疯?”身下的人居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库勒莫,均成更是大怒,低吼了一声,弯刀刺透了库勒莫的胸膛。
库勒莫眼光直愣愣地盯着穹顶“自己的马,自己的女人”
“这些你都会有的,”均成道“可惜你没有耐心。”
相助均成的那条汉子蹲下身,看了看库勒莫最后的神色,道:“谁会给他马和女人呢?”
“不知道。”均成摇了摇头“你怎么在这里,还是这身打扮?”
夺琦笑道:“父王叫我跟着来的,看来我也没有白走这一趟。”
“车琴公主”有人高呼了一声闯进来,看着地下两句死尸咽了口唾沫“跑了!”
车琴不可能再回山戎,唯一的去向只有沿断琴湖岸向西,躲避屈射人。夺琦见均成背上长弓,配上腰刀,带上绳索,只身跃上马背,当即跑上前挽住他的缰绳,道:“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够了。”均成点了点头。
等他飞奔出二十里,才迷惑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不知她领先了多少时间,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接应,他只觉得茫然没有头绪,为什么女人就喜欢别人不停在身后追赶呢?
他环顾无垠草原,忽而眼前眩然一片血红,原来红日已从身后升起,灰蒙蒙的天空不刻湛蓝如洗,天边一点洁白在碧湖和蓝天之间格外触目。
“嗒!”均成大喜,以靴刺狠扎马腹,紧赶了上去。
红光消散,湖水耀目时,均成已能清楚看见车琴飘飞的衣袂。车琴听见了马蹄声,扭头相望。双目美至如斯,远远似有馨香透人心肺,吃了一惊的反倒是均成。车琴的马又加快,均成从腰上摘下绳套,半空里绕成一个漂亮的圆圈,待马靠近,便松开手,绳套精准地圈住车琴的身子,均成恶意地使劲一拽,车琴顿时狠狠地摔在地上。
均成觉得她是摔得懵了,紧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地不住喘息。均成松开她的领口,躺在一边看着天空舒展筋骨,等着车琴清醒过来。
车琴轻轻动了动,随即跳起了身子,她有那么一刻惊惶的时候,让均成终于能正视她。公主跑得不慢,均成忙拽住了绳套。
“看你还跑?”均成笑道。
车琴瞪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狂奔中飘飞的辫子更被晃得散开,漆黑的发丝沾在她汗湿的额头和鲜红的嘴角上。
均成看着她的狼狈样,悠然放声歌唱,取笑她起来“抛出我白云织成的细白绳套,只套蛟龙变的骏马”
“闭嘴!小丑!”车琴尖声怒吼。他笑着瞥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拽回身边,
“愿你越过它野狼般的肩膀,
愿你擦过它俊美的脊梁,
愿你掠过它乌黑的胸椎,
愿你飞过它秀丽的鬃毛,
愿你冲过它剪刀般的耳朵,
愿你闪过它平直的下巴,
愿你扣住它钻柄似的脖颈。
小母马啊,生格子小母马,
我用膝盖顶住它的下巴,
如果你还不大听话”
“你能怎么样?”
车琴贴着他的身子,忽然平静了下来,侧着头倾听他的歌声,乌黑的眼珠深处有那么两点烫坏人的火苗。
均成在厚重的胭脂地下猛地烧红了脸,嗓子象透不过气来似的,从来透亮的歌声也渐渐变得沙哑晦窒“我就将你牵回家,交给你的主人责打,如果你还爱使性子,我就把你当作贺礼,送给山里的猛虎,水中的蛟龙磨牙”
“哼哼——”车琴轻声笑,突然吐出的芬芳气息,飘送在均成的唇边。
真是火辣辣的撩人!他不自觉地慢慢松开手中的绳套,双髻之下,涂满胭脂白粉的可笑面庞因为津津的热汗和欲望的熏染,扭曲成一朵狰狞的食人花。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睫毛,想掩盖她眼中令自己不安的神色,可是又舍不得,就在轻轻触抚中消磨自己的踌躇。
车琴抬手,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长发。“马都拴好了么?”她用最柔,最轻,最暗的声音问。
均成扭转了头,两匹马都在白云下安静地吃草,不用担心它们乱跑,再回过头来,车琴提着裙子,已跑出去两个马身。
“该死!”均成咒骂一句。
白色的衣裙扑到映着蓝天的碧湖中,象一丝纤细的云,车琴拍打着水面,奋力向湖心游去。
“回来!”均成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赶上她的时候脚还能沾到湖底的细纱,他伸出手臂,一把捞住她的脖子。
车琴的四肢在水中狂乱地击打着湖水,层层波澜就从他们身边漾开,湖中的蓝天颤抖着,慢慢荡起笑意。
“咳咳咳。”她呛了几口水,筋疲力尽地倒在岸边,两条长腿还浸在湖水里,衣服紧巴巴地缠着身体,均成抓住她两只手腕,右手能抚摸到她细柔的腰肢。少女炙热的体温挣破饱满的肌肤透入均成的手掌里。均成喘着粗气,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车琴咬了咬嘴唇,小小的尖齿象母狼的獠牙,白森森闪光。
“给你,也不给他。”她决然地道。
“好啊。”
这男人应该正在冷笑——车琴猜测着——鬼魅般的花脸上只能看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深得平静,就算是在撕裂自己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满足的狂喜,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深蓝的眸子就象天空,想必永远也填不满——车琴痛出一身冷汗,挪开目光。
车琴醒来,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仰起身,闪光的湖水中,均成披散着头发,默默盯着平静的湖面。车琴脱去白衫,缓缓向水中步去。
“你在发什么呆?”车琴尖刻地道,用雪白的手指绕动均成卷曲浓密的黑发,望向均成紧盯的水面。
湖水颤动又静止,人面破碎又复合。车琴倒抽了一口冷气。
均成洗去胭脂白粉的面庞倏然转过来,车琴抚摸着他的面颊,初次真切地看着他神祗般浓郁华丽的五官。
“你不过是个小丑而已…”车琴迷惑而震惊。
“我确实是个小丑而已。”均成茫然地冷笑。
“真漂亮就象我寝宫中供奉的太阳神。”车琴轻轻地碰触他的嘴角,被湖水的反光眩目,眯着眼睛埋首在均成的胸膛上“他们说: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他就犹如太阳照耀的玛吉玛黄金坡一般的宏伟,他就象月光俯照的玛楚克雪山的颠峰一般圣洁。”
“我不知道”水中夺目的青年也正望着均成,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我才刚刚认识自己” 车琴公主次年便为忽勒诞生了一位王子。均成风尘仆仆赶回屈射王帐时,正逢小王子护露孤周岁的洗儿节。
“均成,歌手,唱首赞歌吧。”忽勒坐于高台上,懒洋洋道。
“什么?”均成的大将先闲昙闻言只觉奇耻大辱,已忍不住伸手往腰里拽刀。
均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望着忽勒笑道:“大王降命,我自然豁开嗓子唱了。”
均成一直征战在外,快两年没有听过草原第一歌手的歌声了。“好!”四周的贵族掌声一片,骚动了整个联营。
夺琦举杯站起来大声道:“唱吧!均成!你的歌声是屈射的狮吼,是屈射的鹰唳。”
先闲昙很承夺琦的情,转脸向他点了点头。
夺琦向他道:“没听过均成唱歌么,你白跟着他一年啦。”
连阙悲也大笑起来。
均成从忽勒桌上取了一碗酒,俯视全场片刻,唱道:
“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舒缓悠扬的歌声,盘旋在阳光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看到歌声眩目的色泽。忽勒背后,车琴扶着帐柱,几乎冲到阳光下。均成感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却不敢回头。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
先闲昙在金色歌声笼罩下张口结舌“我只看见过他马上征战,不知道他还会唱歌。”
夺琦道:“那你以为他涂抹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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