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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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生活在无所不在的墙的包围之中。那是城的墙、国的墙、家的墙、雾的墙、人的墙、心的墙、梦的墙

    人的一生都是在干着筑墙的工作。长城就是月球上都能看到的人类最宏伟、最绵长的墙。它是用男人的血肉之躯垒筑而起的。一个女人用她啼血的哭声推倒了这堵墙，无数男人的尸骨层层叠叠重又摞起这千古不倒的屏障。

    我们的灵魂无所归依，四处游荡，于是我们筑建了家的墙。一堵堵泥的墙、砖的墙、石的墙、木的墙、钢筋水泥墙在我们生活着的星球上拔地而起，把人群分成等份，分装进不同的墙中。外在的风雨无法浸湿我们的身躯，我们在墙的呵护中得到心灵深深的慰藉。

    因为有了墙，我们才有了城，有了国，有了家，有了被界定的出生地域和不同的语音；因为有了墙，我们的灵魂和附着灵魂的肉身才不再漂泊，不再陷入恒古的悲怆——虽然我们永远无法逃避死亡这命定的归属，但我们痛苦、悲伤、痛苦之后，仍然有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因为有了墙，我们的心不再赤裸于炎热的烈日下，墙永远不会背叛，永远守口如瓶，永远给予你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永远不会在乎你的贫富（即使乞丐，也有一角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或者一面墙根呵！）你的美丑。你在它的庇护之下，受伤的心重新归于平凡和静谧；因为有了墙，人类便学会了爱，学会了等待，学会了期盼，学会了友善，也学会了珍藏。我们是围城中被呵护的对象，也是围城中呵护别人的城垣。

    然而，也正是因为有了墙，国与国之间有了相互的防范，心与心之间有了距离，人与人之间变得遥远，即使曾经以心相许的情侣，也会有反目成仇、情断人散的可怕结局。难怪有参透了婚姻迷雾的人们要用“围城”二字来形容婚姻之墙：即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们在筑墙的过程中获得呵护，又在获得呵护的同时遭遇围困。城墙内的安全向来是以丧失、至少是削弱人类自由的天性为代价的。我们在得到安全的同时，我们也遭遇云山雾水的围困。

    “囚”这个汉字，就是人类遭遇四壁包围的象形，是失去自由的象征。人打一出生，便注定了身处各种各样的墙的围困之中。人的欲望越大，墙赋予你的阻力就越大。现代社会中利欲熏心的人往往导致最终的碰壁，梦想太多的人往往失望也最多。墙同我们与生俱来，欲望和梦想也与我们终生相伴，追寻的过程往往也是人陷入困境的过程。有的墙人类终其一生无法逾越。比如生老病死、阴阳相隔，比如永恒无限、地久天长、比如，人类两性关系中的两情相悦就是一个佐证，两情相悦是两性关系中最为美好的情境，它的结局是最终导致婚姻。但它无论在洋人国人那里，或者在古人今人这里，都无法逃避它既是人类力量的源泉，也是使人类陷入束缚和窘迫情境的因果，情感和道德的力量可以重新构建这堵墙，也可以拆散这堵墙。如果说婚姻之墙有无法逾越的地方，那么人类的欲望之墙更是令人无法逾越。人类陷入无影无形的欲望之墙中的窘境，这一状况在位于非洲中部的帮戈人的婚礼狂欢的舞蹈中得到艺术的表现。喜爱舞蹈的帮戈人，他们的婚礼狂欢舞蹈颇具艺术的象征性：整个舞蹈队伍中除一个男人外，其余全是女人。那些乳房被蹭得像晶莹透明的果子酱的黑人女郎，个个全身赤裸，只在腰后拖一条长长的草尾。她们在铜锣、葫芦和木制巴松管的节奏中，排成一圈人墙，踏碎步，边绕边舞，边舞边尽显臀功和肚皮的腹功。而那名孤援无助的男子（代表着阳性的力量）被围困在这圈猛烈挤压的人墙之中，朝逆时针方向旋转，跳跃，如痴如醉。人类落入永恒的、不可抗拒的欲望之墙的围困之后不能自拔的窘境，在舞蹈中得到集中表现。

    人类必须学会面对墙。每当我们走进属于自己的房间，首先面对的是四面洁白的墙壁。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给自己的房间开一扇窗，给我们的眼睛和心灵安装上一条与世界的接线，使我们能够隔窗而望，让临街的灯光、绿树葱茏的城市，在我们的眼中如流云漫过。更多的时候，我们的梦想爬出窗外，随一轮皎洁的月亮悄悄飞升。树梢间，繁星闪烁，不远的山岗，晚风徐徐，老人的故事、樵夫的歌谣，随风传送，浸入我们的梦，浪漫和梦幻的摇篮里，诞生和滋养了爱情、酒神和诗歌。爱情、酒神和诗歌，是墙永远的点缀，是生命的绿色，是疲于跋涉的心灵唯一的甘露。

    其实，人类在社会生活里，总是建立着这样和那样的相互约束，人类的相互约束是实用和非实用的墙存在的唯一基石。所以，人类在获得庇护的同时，遭遇围困也在所难免，得与失向来是相互消长，这种围困如果说是人类相互防范所付出的代价一点也不过分，大到一个国家、一个城市，小到我们的单位、家庭和个人，看不见和看得见的墙我们无时不在承受，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事件和冲突无不可以用包围和突围一言以蔽之。一部人类文化史，可以是一部有关墙的历史，国际间、城市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无非就是包围与突围的相辅相生。英国人说：“扎好自家的篱笆，才能处好邻居。”一位哲学家早在上个世纪就告诫后人：“他人就是自己的陷阱。”中国人则说：“人心隔着一堵墙。”墙的阻隔无影无形，无所不在，在冷漠的公文里，在漠然的交谈中，在居高临下的握手中，在转眼即逝的一个眼神里，我们都能见到这种墙的高度和厚度。

    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总是在试图拆除一些墙，用我们的爱和我们的真诚；我们也在不断尝试构建一堵墙，用来维护我们的人格和尊严。墙是祖先用石头砌成的留给我们读来惊心动魄的古书，墙也是我们将要留给后人的一部有滋有味的艺术经典。在墙的拆拆建建中，生命变得苍翠，人类走向文明、进步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