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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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上没有什么风景。好在秋天还有一个“摸秋”的传统习俗，便是入了人家田庄，偷些瓜果鲜味，在庄主的臭骂声中，鸣了鞭炮锣鼓，赴亲朋家中以示大贺。虽不算“国粹”也几乎可算作“镇粹”了。于是便有小镇上儿时的旧友，约我去重温“镇粹”风景。我们自然没有狗胆去有名有姓的田庄摸瓜扯果，去的地方自然离不得层林尽染的秋原野山。好在秋天是那么慷慨大方，无论家花野花、家果野果，一样的风水墒情、一样的雨露阳光。这就给我们冒险的心情里，镀上了一层几乎算得上诗意的光泽了。

    走出户外，才知道这个秋天来得如此丰富。当我们坐在斗室依靠一支香烟苦思冥想、自然幻化时，当我们偎着办公台百无聊赖地翻阅枯燥公文时，秋天已经以她饱满的激情占领了大自然隆起的各个部位。几乎好多生命在经历了春的骚动、夏的遐想之后，红与黄汇合成秋天的颂歌，伴大风飞扬、与天地交媾。于是，成熟的河流从喧哗里恬静下来，成熟的山岗慷慨地献出了葡萄般鲜亮、丰腴的果实。大风一吹，芭茅摇曳。栗子在半黄半绿的叶间炸开了毛绒绒的壳儿，等不急有人拎起竹竿儿去打，就自个儿脱光了壳儿，光着身子到地上来打滚儿。木瓜是循着香风就可以在丛林中找到的，它金黄的体内散发出的软甜香味，几里以外都能够闻见。还有一些果实，不仅可供食用，而且观赏价值极高。一棵盘根错节、身矮体轻、红果颤颤的“救母粮”便可做一盆上等的盆景。大凡这类味觉视觉兼备的品种，都有相应的民间传说能诠释其得名缘由。它们像隐归山林的宦家儿郎，修得个百炼成金的“真身”世间的风霜暴虐，不能使他们屈服，虽然不得以横贯青天，却能够吮吸山地的精气，浓缩了自己的枝叶，因岩壁间的一滴水、一撮土，而临风招展。

    秋天是个不懂得谎言和背叛的季节。她从不辜负春天满怀憧憬和希望的花蕾；秋天又像个不愿将个人意志强加他人之身的慈祥长者，任何形式的生命，在秋天都能够复原自己童年时期的一个因、一个果。那些很青涩、很害羞的果儿们，一到秋天，便像接受了爱情洗礼的少女们一样饱满起来。红扑扑的脸蛋、结实的乳峰、丰腴的臀部，整个地让人感觉到熟透得一触即落的样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瓜果，一串串，一只只，从攀援物和寄生藤里钻出鲜翠欲滴的丰硕，果实结得大胆而醒目。这些大胆而醒目的果实，又总是招人怜爱、叫人眼馋的样子，于是在秋天就总是不易逃脱摸秋者的手。

    记得小时候，我也常常这样跟玩伴儿一块在这个时节上山寻花觅果的。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在一簇荆棘丛里，扯出一串鲜红剔亮的圆果，它红似玛瑙，酸甜似橙子。我兴奋得简直语无伦次。为了这次采撷，我的手指刺出了鲜血，一件新织的毛衣也挂穿了两个洞。可那件事情应该算是发生在生命里最美好的日子里了，自然也顾不得喜悦以外的任何一件事情。现在想起来，也真羡慕那个时节获取幸福的率真和单纯，在取与舍之间，是没有徘徊和犹豫的，只知道朝着目标奔去，而这目标并不能固定，正如那时候我的少年多情，无论是什么样新奇的香型或颜色，我都新鲜并喜欢。全然没有现在的心情，虽然也能欣赏不同香型或颜色的不同韵致，却在私心里固执着自己的偏爱。而且，越是私心里偏爱的，就越不肯去获取。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份执着是何样的一种心态，正如我至今不肯去弄明白儿时喜欢的那串红果有着怎样美丽的名字。可今日我却是特地与我的朋友一起上山寻找自己心爱的呀！我们并不高谈阔论，也不惊喜万状。秋山、秋野、秋实在我们的思绪里拓展着一份淡淡的爱恋。在思想的沼泽里，我们各自都走得很远。

    我还忘不了曾经与一帮文朋诗友进山踏秋的情形。那时，多少有些自负的我，和才气、朝气、意气奋发的朋友们，秋阳下的一切，都是我们心中的尤物。我们纵情欢叫，习惯了熬夜的眼睛四野搜寻。一声惊叹之后，不知躲藏在哪丛荆棘草丛中的果实，便被扯在了众人面前。不等走到目的地，一个个怀里、手里就拥满了累累秋实。我心中的悲哀便是在经历了好多次踏秋之后产生的。每当我们心满意足地从山上回来时，那些被采的果实总被乱扔一地。昏黄的光线里，失水过多的憔悴教人不堪回首。在我的良知里，便萌生出刽子手的悔悟。想到成熟美丽也有着成熟美丽的悲喜，一声惊叹里被发现的喜悦，背弃时行人留下一个一个背影的悲哀，让人产生无尽的思索。好东西总有人想方设法、削尖了皮肉去占用它，谓之“不枉为人一场”这种境况恐怕算得是秋天的悲剧吧。由此我想到，如果我们能够学会，对美丽的事和物，我们产生了切肤的圣洁的美丽的享受，我们一声惊叹且万倍欣赏，却不舍得去占有，不舍得去破坏，能够做到这一点，不能不说我们的人生和我们的美学心理已臻于成熟。爱美却不去占有，并不意味着失去美，而是永远拥有美的终极。正如秋天的品格，一任梦想和美感，在这丽日秋实的大自然里自由地显现、展露，不予横加指责，不去盖棺定论。每一个果实的光泽、色彩和形状都是真实的。我们崇尚大自然创造的真实之美、艺术之美，却不因爱美而折断美的羽翼。

    我和朋友在秋山的丰腴里穿行着。时而疾走，时而伫立。我忽然悟出民间的“摸秋”之戏是人欲曲解的表现形式。我也在经历了无数次的踏秋之后的今秋，才真正“摸”到秋之实。因此，我也明白了这个秋天为什么这么大胆地丰腴着，丰腴得让人在欲念和圣洁之间，拓展并延伸着人类的情感之美、智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