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永宁小说网 www.yndy02.com，最快更新changfapiaopiao文集最新章节！

    我们的老祖先总是在秋天这个季节处罚那些获罪者的。选择这样的日子一是说明秋闲，二是秋天这个季节瑟瑟朔风，竟也蕴含千种杀机似的。所以自古文人骚客，莫不一片悲秋声。毫不奇怪就产生了类似“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千古绝唱。就是盛唐诗仙李太白，虽也有“我觉秋风逸，谁云秋兴悲？”的反调，却也难免到头来酒席散尽，有了朋友“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的惆怅。

    秋天使人感伤。而秋天的落叶，更让人平添无限愁肠。记得小时侯，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柿树。每当柿子摘完，叶子就一片一片地红起来，直到整簇整簇全部像打了腮红似的红透。可惜好景不长，北风一刮，那红红叶片便一片一片地凋落下来，剩下仅有的两叶，一天又一天，在寒风中抖擞着，坚持着。终于有一天，那最后的两片，也在薄暮里摇落。它们在短短的时空里，画过一道生命的弧线，然后轻轻扬扬投入大地，像两滴祭葬的清泪，从那老柿树皲裂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小小年纪的我，那时刚刚能够连猜带测地读下红楼梦。林妹妹那怜花惜草的愁肠多少影响到我。叶子一落，我总是抢在母亲的前面，去打扫那满地落英，惟恐母亲一闪失，便不分青红皂白，将落叶一古脑儿扫进垃圾坑。我把那些收拢来的叶子装进一只小筐，偷偷提到院墙外一片麦地里，为这些盛极、红极一时的落英举行厚葬。叶子们被我小心引燃，噼啵爆响着，似争论，似歌咏，似叹息，又似诉说。一缕青烟扶摇上青云，缕缕香魂在麦地里弥漫，那股焦烟味儿檀香似地镶进记忆里，怎么也抹不掉。不知怎么，我心里头一边如同失去个亲近的朋友似的忧伤，一边又为这种浪漫的游戏所带来的戏剧性效果沉醉。从那时起，有关秋天，有关落叶的记忆，便刻在了心里，刻在了我四处漂泊的梦里。以后，每当看见烧荒，或者兀地瞥见一缕扶摇碧霄的青烟，心里头那种既忧伤又沉醉的情调，伴着檀香似的焦烟味儿，便楚楚动人地从心海里浮游上来。这情感有时是落魄境遇的叹喟，有时是浓浓乡愁的泛涌。

    在秋天看落叶，无论是悲与忧、惊与喜，多少带有主观色彩。落叶似乎是人们情绪的喧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地呈现一派令人眼花缭乱的姿态。极富缱绻的，唯恋人眼中的落叶莫属。满目景语皆情语。那份忧伤的执著恐怕便是歌曲和诗歌的灵魂吧。就是在一般人眼里，落叶也是极能引发情思的。怀古，思乡，伤别，感念，万般情愫寓片叶于一身，几多欢笑，几多愁苦。对落叶最朴素的解释莫过于具有生命归属意义的“叶落归根”一说。而我们的先哲庄子，则再三强调风凋秋叶的音乐产生的喜怒哀乐，无非是人类赋予树以精神的主观反映。只有非喜非怒非哀非乐，才能超越生与死的限定，达到游刃有余的自由境界。遗憾的是，那种圣人的境界不是我们凡夫俗子的浑浊之心可以企及的。当语言和思维把我们从动物群中拯救出来，艺术使人类美丽，而哲学又给人类注入理智的血液。世俗的诱惑犹如地平线上一道惊艳的彩虹，煽动我们的欲念日生夜长。生活着，是幸运的。面对飘落，面对生命形式的一种转换或终结，不幸的人类又该作何感叹啊！是悲啼？是忧伤？是惶惑？是解脱呢？

    我对落叶有过一次真正的震惊。我不得不承认，是那场震惊重新塑造了我。

    那是去年秋天我命运的一次转折之际，成功在即的喜悦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头换面，对我的挫折不亚于一场心灵的地震。我在余震的硝烟里丢盔卸甲，浮躁的心绪唯一能够导引我归去的地方只有老父所在的小城。父亲六十有五，曾有过叱咤风云属于他自己和他那个时代的美好时光。可是五年前的离休，划时代地将父亲和他过去的丰功伟绩、五彩缤纷一刀切断，一下子切断，可能吗？切断历史和对历史的眷念犹如抽刀断水。我印象中父亲便像秋天的树叶，在一个夜晚突然苍老并枯萎。每当薄暮时分，我总听得见屋子外蚕食桑叶般的叶落声，犹如听见父亲微弱搏击的心室，层层爆裂且剥落。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度过那段灾难似的日子的，总之，当我再度见到父亲，他闪亮的天庭与我灰暗的额头形成鲜明的对照。那年我们早已搬出小院住进单元楼，我印象中与父亲的对峙犹如经历了上百年，而这上百年中，父亲额头生光（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太阳的缘故），一直站在阳台上，身后的那盆龙爪菊开得娇艳袭人。

    蚕食桑叶声不绝于耳，引导我走进又一片落叶林。这是我的目光越过父亲，在阳台上视觉极易反映的那片白杨林，邻河，长在长堤侧岸，称作防护林更恰当。便是在这一刹那的灵犀点通，使我把剩余的日子全部承诺给了这片林子。这片父亲的目光日洗夜浴的落叶林，此刻，在经历何样辉煌的飘落啊！它区别于童年的老柿树忧伤的歌吟，也不似灞河杨柳恋人絮语，更不是庄氏物语无性无灵。秋风护送着秋叶，秋叶携着秋风，它们或一叶，或几叶，在短短的时空中跳着个体的、团体的伞儿。在散发着泥香的秋野上，落叶铺排着棕红、橙黄、青碧的地毯。这三种颜色也只能说是一个大约的分野。实际上，几乎每一片叶子的颜色都是轻重不一的。我说不出它们的色泽是如何变幻的，我只能拾起它们中的一叶细细爱抚。可以断言：这是一片经历了季节沧桑的叶子，这是一片有过痛苦和欢乐经验的叶子，这是一片在世间生存过、展示过的叶子，岁月使它到了结束使命的年轮，它便从它生活过、痛苦过、欢乐过的树上走下来，走得潇洒坦然，走得惊心动魄。我生平头一次没有了叶落悲秋的失魄，有关落叶的印象顿时整个地庄严起来。父亲闪亮的天庭在我的面前犹如阳光下的一片飘摇的叶子。想到做人也应该有这等胸怀，生活着，就要像叶子一样，朝着太阳，迎着风雨，向上生长；告别时，便宠辱悔恨皆无，从树上走下来，走得潇洒坦然。

    那个秋天，我没作太多的逗留。在不绝于耳的叶落声中，我悄悄地告别了我青年时代的浮躁和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