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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粉屑。
重光满身缟素,高举双臂,捧着降表跪于殿堂中。昔时的歌舞凤箫,早已化成一声声呜咽,血腥味自四面八方钻来,掩盖住了金炉的残香。
女英卷起衣袖,拼命地翻,将寝殿翻了个遍。她什么都想带走,可却什么都带不走——宋兵只允许她携一口顶小的箱子,至多也不过能塞两套薄衫。她喘着粗气,掀开床头暗格,暗格里躺着一双陈旧的金缕鞋。女英抖抖地端起它,放入小箱子内,又郑重地落了锁。
重光与女英在马背上颠簸了很久,才来到北方,那是大宋的国都,名字唤作汴梁。他俩双双被运入皇宫,在众目睽睽下参拜大宋皇帝。当那黑脸膛皇帝缓缓念出重光封号——“违命侯”之时,他俩分明听见四处压抑着的嗤嗤笑声。
自那日起,重光便终年住在一幢小楼中,身边只有女英陪伴。北国的生活粗砺而又寂寞,重光什么都不会,就唯有写词。他日复一日写词,只是并非给娥皇,也不再给女英,而是给他的故国。违命侯的文字在汴梁城上方飘荡,飘入千门万户,飘过大街小巷,甚至随处都可听见有人在吟唱。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或许人都需要一些刺激。若那刺激来自七情六欲,便变得尖细而凄厉,如一束丝绳,系住沉重的命运,颤颤悬吊在风里。若那刺激来自破碎的时空,便会化成最深远的悲恸、最殷切的呼喊,哪怕是敌国子民,心中也一样会响起热烈回声。
这回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它实在是太响了一些,而同情与怒火,往往是并存的。在那些幽蓝的汴梁的夜里,重光与女英常常失眠,他们瞧见黑魆魆的高墙影子,以及城楼上涌动着的大宋的旗。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国的歌词,又抚窗哀哀地哭,女英紧靠着他,她的衣衫朴素而简陋,十个手指生出老茧,唯有脚底还踩着那一双旧金缕鞋,它本是压在箱底,被当作最珍贵的记念。现如今……就连鞋面织线花纹也已黯淡不清了。
重光总归要死的,只不料死亡竟来得如此突然——他甚至都没能活过第四个年头,甚至都没能活过第三年七夕。七夕正是重光生辰,新即位的大宋皇帝派人送来一壶御赐美酒,酒里有药,服下以后“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因此这药便唤作“牵机”。
重光饮酒前还回过头,朝女英笑了一笑。女英盘膝而坐,见他似有难得的高兴,便也报之以一笑。她浑然不懂个中玄机,直到见他嘴角流出黑血,才惊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冲下床席,扑到重光身边,而他已手足抽搐、全身蜷曲。女英疯狂地抱紧他,去舔他口唇边的血,发出长长的悲哀的叫声。天旋地转间,她侧过头,却一眼瞥见了散落在旁的金缕鞋,它们依旧东一只西一只,依旧错着位,仿佛永远也不会有摆正的时刻——
鞋子摆错了,错了也就错了,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只是……人的位置若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