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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特工说,带走。陈曼丽丽被人拖了起来,拖向那辆远远停着的军车。陈曼丽丽的脸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着。陈曼丽丽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开始喃喃自语,她说陈淮安你真是软骨头,我瞧不起你;她说宝贝,妈对不起你了;她说大春要是我们都是老百姓该有多好啊。陈曼丽丽的鞋子被拖掉了,露出一只光脚。陈曼丽丽的头一歪,她一口衔住了衣领,一会儿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污血。
陈曼丽丽最后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并成了一颗最亮的星星。她觉得这颗星星肯定就是她肚里的孩子,所以她轻声说,孩子。
然后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觉得很累,但她还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尾巴划过黑色如缎的天幕。陶大春飞扑过来,两拳打到了拖着陈曼丽丽的特工,他开始抱着陈曼丽丽大声地嚎哭起来。
陈曼丽丽不会再说话。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此前如何找到了苏响,也没人知道她和苏响说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陈曼丽丽是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哪一条线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颗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后,瞬间就谢幕了。苏响在陈曼丽丽的掩护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后,苏响才知道陈曼丽丽的代号,就是张生。一九四九年春天,马吉在慕尔堂门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荡。他来到中国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他学会了使用筷子,并且使用中文对话。他有为数不多的朋友,扬州江都邵伯镇上的苏东篱就是其中一个。马吉这一天一直都在哼着一首和故乡有关的歌曲,在他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些衰老了,她戴着帽子,嘴巴用薄围巾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用明净的眼睛盯着马吉看了良久。
她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我是谁?马吉听到声音大笑起来,说原来是你。苏响说,我来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主动去一下淞沪警备司令部,找一个叫陶大春的人?马吉说,投案自首吗?
苏响说,你真会开玩笑,我想请你为很多人做祷告。他们就要死了。
马吉说,为什么?苏响说,因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阎王爷会收走一些好人。
马吉去了西郊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临刑前为他们做祷告的。他找到一个穿上校军服的男人,男人正在办公室里匆忙地整理一些档案。马吉被一名卫兵带到了他面前,马吉说,是一个叫苏响的人让我来找你的。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沓档案,听到马吉这样说,他愣了一下停下来。你有什么事?他说。
马吉说,苏响让我来为一些人做祷告。男人愤怒了,他把一沓档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档案随即乱了,随即他又一拳击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开了许多细密的纹路。马吉看到碎纹下面,一个女人穿着旗袍浅笑的样子。这个女人马吉不认识,她叫陈曼丽丽。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颓丧地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头,好像是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颅的样子,又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很久以后他无力地挥了一下手说,我满足她的要求,我让看守带你去。
陶大春又补了一句,苏响把什么都算到了。还是她笑到了最后。当马吉被两名持枪的看守带着,走进囚房的时候,看到了那些眼神忧郁的人。他们有的靠墙,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气沉沉。马吉为他们做祷告,他不知道该用哪一段祷文,所以他随便地选了一段。这个高鼻子蓝眼睛头发有点儿稀疏的美国半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大声祷告:愿人都尊你的名和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食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们的,直到永远……马吉一边走一边祷告着。一个女人突然扑了过来,她已经血肉模糊,混身结痂,看不清她的脸容。甚至她的一只眼球已经没有了,深陷下去一个瘆人的小坑。她的双手就撑在木栅栏上,有一只手的手掌不见了手指,另一只手的几只手指也软软地挂着。她的嘴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几个音节在喉咙里翻滚着跌扑出来。她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
马吉是不抽烟的,但那天他宽大的衣袋里刚好藏了一支别人送给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颤抖着递给女人的时候,女人伸过一张嘴来。马吉这才意识到女人的手显然是坏了,一个看守替女人点着了烟。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贪婪的样子,然后女人开心地笑起来。女人说,这是雪茄,我见过但我不爱抽。我喜欢小金鼠香烟,我家是浙江诸暨的,知道诸暨吗?
马吉摇了摇头:猪鸡?女人说,那你总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个女地下党员,打入敌人的内部去了。最后,勾践胜利了,知道勾践吗?他们都是诸暨人。马吉懵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西施,也不认识勾践。女人显然有些烦了,猛挥了一下那只已经没有手指的手说,懒得和你说这些。告诉你,我家是书香门弟,我们梅家一门九进士……女人就是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