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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满脸不知所以然地左右去看随行的宫人内侍,更是恨得牙痒,愤愤然把皇孙往他怀内一搡,转身便走。
定权无奈,只得一手揽着皇孙登辇,他颇做不惯此事,提着小儿如提物品一般,只是隐隐觉得皇孙轻得有些怪异,既到辇中便立刻将他放下。往日他来皇帝处问省,不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本来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倚着车壁轻轻咳嗽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吗?”声音甚是稚气。定权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然想起长沙王教授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体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重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地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走得十分尴尬。下舆时,定权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
周循追逐定权回到他的小书房内,方欲开口,便闻定权咳嗽了两声,怕他着凉,遂吩咐人准备热汤,备他濯足之用。待汤水齐备,打发走了旁人,看着他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权将足尖点入水中,只觉微烫,慢慢咬牙将双足浸没在水中,吸了口气,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诉你的?”
周循并不理会他的讥讽之语,继续自顾说道:“按照国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当领郡王衔。陛下爱重皇孙,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态?”
定权不肯作答,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吸汤中泽兰与艾草混合的香气,半日始觉双足温暖,鼻息通畅,这才伸出脚来,周循却只把巾帕往他身边案上一搭,抄手不再理会。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们当真见我年来脾气好些,一个一个都要欺负到我头上来不成?”见周循开口欲语,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顾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轮到皇孙,陛下当真便是一条路也不想留给顾思林了吗?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循全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愣有时,方叹了口气,取巾帕为定权将双足拭干,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这么许多无益之事?”见他不语,也不再换人来服侍,亲自捧汤离去。
皇孙回归之时,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对镜补描晚妆,见宫人携他入室,也颇觉快慰。待他行过礼,便住手抱他起来,随意问了几句话,无非是皇帝与他的对答之类,及待听到耳下生痣一语,不由便笑了起来,赞道:“我们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两旁宫人连忙附和,将皇孙聪明、孝顺、伶俐之语又重新说了个无算。至说起封王之事,皇孙却不能记得父亲的许多微言大义,只能转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许。”太子妃微微一愣,道:“爹爹不许自是为了你好。”皇孙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娘,你继续梳妆,阿元在旁边看着。”太子妃笑应道:“好。”
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此夜敷衍《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文学之家,也通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颇为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怀,伸手抚摸他的额发,轻轻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为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朗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也没有看见精心妆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