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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条很窄很拥挤的路,可能是因为突然之间蜷缩在我的车窗上的晚霞。那也是一个类似的黄昏,我穿过一条这样的巷子,放学回到家。家里很寂静,满地都是碎片——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个房间,他们睡一头的大床,我睡另一头的小床,所以每到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每到屋子里遍地狼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没有家了。不过我总是满不在乎地走到我那张小床的旁边,把我的书包放在上面,再把我的外衣也放在上面,那块地方是我的,所以我也必须默不做声地把一些飞溅在我枕头上的玻璃片全体抖落到地上去,因为曾经有一次,我一不小心睡在上面,差点儿被一个大头针戳到太阳穴,其实那个大头针也是无辜的,它本来睡在窗台上的一个盒子里,可是那盒子被我妈用来砸我爸了,于是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飞到了我的枕巾上。
我其实只是想说,那是一个我的童年里,非常普通的黄昏。我在仔细检查我的枕头的时候,我爸出现在了我身后。他不和我说话,只是从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慢慢地扫地。他看上去神色还好,似乎已经没什么怒气了。也许是因为那场战争发生在中午他们回来吃饭的时候,时间已经隔得比较久;也许是因为,他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没有夜班的黄昏他总是开心的。扫着,扫着,他就自得其乐地开始轻轻哼唱了起来。他喜欢俄罗斯的歌——不对,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管那里叫“苏联”。管他呢,总之,那些歌似乎是他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他不紧不慢地唱: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他一边唱,一边扫地。似乎完全无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我。碎片微微滑过地面的声音和歌声的旋律有种莫名其妙的吻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期望他能永远这样唱下去。
然后,我妈回来了。她脸上还固执地凝着一团阴云。她放下手里东西的时候还是恶狠狠地摔。但是我爸似乎不为所动,他开始唱下面一段了。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
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重新开始,“他在冒着……”紧接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悄声说,“不行了,都不记得词了。”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我妈的歌声,细细的,有点儿颤抖,有点儿犹疑。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甜美的小鸟……
我爸的眼睛突然亮了,灵光乍现一般,然后,他们的嗓音就颤颤巍巍地汇合了,“我要变成一只甜美的小鸟,立刻飞到爱人身边。”我爸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地上那最后一摊白色的碎瓷片,似乎很不舍得把它们扫进簸箕。我妈的背影终于不再那么僵硬,她丢下怀里那一大堆脏衣服,慢慢地舒展了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在一两句歌词之后,就像两股穿堂风那样,糅在了一起: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像是为了这首歌的结尾,我爸轻轻地端起簸箕,把里面的碎片“叮叮当当”地倒进了垃圾桶。我妈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他身后去,慢慢地,把脸贴在我爸的脊背上。
多年以后,她经常这样,动作迟缓地,脸颊轻轻贴着他的遗像,准确地说,是相框上面那层冰凉的玻璃。
南音的话就像前面那辆车的喇叭一样,尖锐而猝不及防地刺到我脑子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够从小被大伯和大妈那样锻炼出来的……”前反镜映照出我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翘起来的弧度,不对,南音,你不懂,你们,都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