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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像是识音之人——那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她不敢掉以轻心,匀息之间,一霎不霎地只注视着他,到他落座、放琴下来,她才将目光移至他脸上。
沈凤鸣对她一笑:“湘夫人,难得到此湘水之上,莫若——还是请你自《湘君》为始,如何?”
秋葵冷讽道:“何敢与教主争先——自是教主先请!”
沈凤鸣知道多争无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拨弦。
那弦响了。琴音令秋葵心头微微一拎,放于琴上的手也待动,可一迟疑,却又一停。
——琴音纯粹,尚无注入魔音。
那本是她的琴,她原未想过那琴还会在旁人手中发出声响,尤其是一个——她极为厌恶的人。可若单以琴音论,面前这个人,似乎还不算辱没了“七方”。她甚至有些惊讶。——这似乎正是《湘君》的调子。这一曲,他也会吗?
再多听几节,曲调却又与《湘君》颇多不同。曲是古风,与《湘君》击节停顿都很相似,可偏在那些最为要紧之处,又与之背道而驰。她按捺不住,起手欲待拨琴纠正于他,可伸指及弦,又觉得那些背道而驰之处,似乎也恰到好处,并不损了这曲的完整——反像是这同一曲的另一面。
她竟听得愣怔。
沈凤鸣将弦拨得很轻,轻到琴音有些絮絮,繁琐却也不失平稳。唯一在这意境之中不合时宜的大概只有左手拨弄间偶尔的瑕疵——那是被左掌的包扎擦出的杂音。不觉十数节已逝,沈凤鸣才瞥了她一眼。“你还不动手?”
秋葵像是醒悟过来,忙振袖抚弦。这是阙与阙之间的微停,在这样的节间趁虚而进,最易不过。沈凤鸣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弦动,琤琤数声,她的琴音轻易介入。
可——恰恰是因为这样绝妙的节断,她这个识音之人,断不肯就此对沈凤鸣之音加以破坏的。颠覆这一段她本心仪的古曲吗?她不愿。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顺着他留好的那些空隙,这样一路弹奏下去。
不知不觉淌出指尖的——只有那一曲《湘君》。
是的,好像——好像只有《湘君》,才能与他那一首曲子天衣无缝地相应。秋葵知道沈凤鸣本意便在于此,她不得已却也不想这样以琴声与他相和,一口贝齿轻轻一咬,弦一颤,抢先将魔音浮入其中。
远处的君黎听得,眉间微微一动。——他终究是要迫她先出手。
沈凤鸣似乎并无所觉般,琴音里一丝一毫回应也无,仍是絮絮琐琐,和缓而行。二十五弦虽广,琴音却还不如十四弦的高亢,秋葵的琴音一起,他的就被盖过,反像是成了陪衬。
断断续续试探的魔音,在目下多是内功精深之人的耳中,好像也并不能消磨双琴合奏的婵媛意境。君黎与单疾泉对视了一眼,又去看苏扶风——只有在看到苏扶风的时候,两人才觉出了一丝紧张。
那是因为——苏扶风的眉头少有地拧紧着,双目注视中心的二人,像是从这心旷神怡的琴曲之中,望见了狂风暴雨的前奏。
却忽听琴音一变,像是自转调上有了层层回声——那是秋葵将转音借十四弦相叠,渲染开来,一时间蕴含其中的魔音也随之变深了几分,在众人耳道里迂回着,开始击打着头鼓。些微不舒适的感觉隐约随至。
可这不舒适也没来得及蔓延,忽又受力消弭。沈凤鸣的琴声也变得嗡嗡有声,虽有回声却低沉好多。
——他终于也出手了,可动用的魔音,却不过将秋葵的消解。
那两人便就这样此起彼消地将《湘君》奏至了后半阙。秋葵虽还未出全力,可也从未想过会有人能这么精准地将魔音之效消解而去。沈凤鸣像是对她琴音的每分每毫都料到了,甚至那首曲子——都像是为消解《湘君》而存在。
她不自觉抬头看他——唯独这次,她目光里的惊异多过了厌恶。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相遇,他都会为自己琴音所退?
日色渐移,灼目的光亮渐渐升到高处,直射于沈凤鸣脸上。他奏琴的样子让秋葵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先认识了这样一个他而不是在彼时先为他那般轻辱,对他的态度,会否有些不同。
沈凤鸣听出她略有分心,琴音有些游离,抬目也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他如往日一样,对她报以微微一笑。这在秋葵看来轻薄的表情令她一咬唇,像是明白如今这样相谐的奏琴也不过是假象。那一丝心中的摇晃还是落到了实处,她表情一狞,忽而以手将弦重重一按。
行云流水般的曲子忽然整个消失,沈凤鸣也是一错弦。《湘君》既止,他琴音稍有转变,又渐渐凌驾于山水之上。
“湘夫人,怎么了?”他的口气,像是两人真的不过是在和琴。
秋葵不答,素手忽重重在弦上扫拂数下。琴身回响,发出振振之声,高亢的音色与全然不循常态之节奏将适才悱恻之意一霎时就毁坏殆尽。
她没有说话。她不需要说话,沈凤鸣已经知道,她必不会愿意与自己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