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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面公公也不会是五保户。几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天晚上,黑禾田唱老戏,锣鼓已经敲了好一阵,台上也有人在翻筋斗。自己坐不住,悄悄来到溪口禾田的草垛边,静静地等。戏台上包大人出场的时候,溪那边过来了人,后脑壳上扎了一个恍悠悠的鸡尾巴,不用多猜,那当然是桂花。桂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了,我当时的心扑咚扑咚地跳。和桂花在草垛下刚坐上几分钟,还没说上几句话,后面就跳出来青胡子。把我和桂花都吓了一惊。青胡子凶神恶煞地一把抓了我的头发,铁着脸骂:入你妈的黑面,你这个地主崽子,也敢勾引我家桂花?你今晚怕是骨头在痒了?!接着,又跳出来一个鳖口、一个崩子狗。青胡子吼着对鳖口说:快把桂花拉走!青胡子要崩子狗从背后把我死死抱住,他那只鬼手像铁铗一样,在我腿窝子里用力捏。那比后来王五整我这个地主崽时还要痛。开头好像是气门被堵了,越捏越紧,越捏越堵。我知道,对面戏台上的包大人肯定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威武地摇着他的头。陈世美也应该出场了,他要剁那个陈世美……我分明感到陈世美的可恶,包大人也可恶了,宋皇帝也可恶了……青胡子也可恶了,我自己也可恶了……什么都可恶,全世界都可恶……一切都乱套了……我在一切都可恶的挤压中,忍受那撕心烂肺的痛。我叫得恐怕比台上的包大人还要响亮。透过泪的视线,我看见桂花在那边跳脚,她仿佛要冲过来,却被青胡子几耳光。青胡子对着桂花吼:你再过来,我就把这个地主崽给剁了!你信不信?——几十年的事了,过得也真快。黑面公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前天,在黑禾田的场份上,黑面公公遇到了桂花娘娘。桂花娘娘守着几个黄橙橙的柚子在卖。黑面公公本想回避她。桂花娘娘搭腔了,说:拿个柚子去吧,不酸!黑面公公心窝子跳得很厉害,翘起胡子说:不要不要,我家有一棵呢,还是沙田柚,我划不到这东西。黑面公公想走,桂花娘娘又说:还喂猪郎牯么?黑面公公“嗯”了一声。桂花娘娘又说:我家那个要死的,最近总是打转转,潲也不呷,怕是走草(发情)了。黑面公公笑了笑。桂花娘娘正经地说:后天我来你那赶猪郎牯。黑面公公又嗯了一声,已经跨出几步远,但他马上站定了,返过身,低低地说:你难得走,我把它赶到半路上来。桂花娘娘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有人要买她的柚子。想起这个让自己绝后的女人,黑面公公有点爱恨交加。嗯,桂花也可怜,嫁了个支部书记的儿,可惜生下的都不太中用,老大是跛子,老二又是哑巴,老三老四老五算也正常,可惜又都是女娃子。那个支部书记的儿也真不争气,播下一窝种,身体又不好,累了桂花,还让她守寡七八年。作孽呀——
叹息声中,屋外有了动静。是黑子的脚步声。
“黑面公公,黑面公公呀——”毛鸡公在屋外大声喊。
黑面公公走出去,看见毛鸡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捏了根长毛竹。黑面公公顿时心里发虚。毛鸡公说:黑面公公,我今天送晚了些。黑面公公说:我家黑子吃了吗?毛鸡公说:吃了,还是糠食呢!毛鸡公又说:我家那死×架子太小,受不起你家黑子,爬了十多个回合,勉强进去两次,也不知道中彩了没有。黑面公公说:你怎么能用竹子赶它呢?毛鸡公说:怎么啦?黑面公公毫不客气地说:我说你毛鸡公就是毛鸡公,你没听说赶猪郎牯最要不得的是用竹子赶么?毛鸡公不明其中道理,也不再过问,伸了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壳,憨憨地笑。黑面公公迅速来到猪栏边,翻身进去,摸着浑身油黑的黑子。黑子仿佛也认识他,跷起它那张格外宽泛的嘴,对着黑面哼哼地应。黑面又去摸它的肚子,发现里面着实有些胀,这才放心出了栏。收过毛鸡公的钱,黑面公公说:不回去了么?毛鸡公说:明天还要上山摘菜油籽,就不歇了。黑面公公也不留他。他毛鸡公也太二百五了,拿着竹子赶黑子,也不知道他打了没有。
天刚麻麻亮,黑面公公就起来为黑子准备早餐。他点了松枝火,守在猪栏口,看着黑子叭哒叭哒进食。黑面公公摸着黑子的头说:黑子呀,加油吃,吃过饱,马上送你去做新郎,这一回呀,你可一定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使出你的猛招,让人家好好快活一回,知道么?黑子间或抬起头,望了黑面公公一眼,两扇耳朵扇得很雄伟。
鸡叫第三遍时,黑面公公就和他的黑子出发了。他们踩着黑夜里的最后一道暗光,满怀信心地走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