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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的事跟宣仁皇帝密谈过好几回。
如今大唐立世百载,朝堂上下已经沉疴泛滥。这一点,宣仁皇帝早就心知肚明。他虽然看似优柔,其实心里主意极正,不然他也不会顶着宫内宫外的压力断然立一个低层宫女做皇后了。只是,他一向擅长以柔克刚和借力打力的招术,这才给朝臣们一个错误的中庸君王的印象。
李穆的那些变革计划,其实宣仁皇帝自己也早有过想法的。可他便是有心锐意进取,执政却只奉行一个“稳”字,虽然知道那些变革势在必行,到底不愿意因此引来朝廷上下的震动。如今既然李穆主动提出愿意拿他的封地做个冒险试水的“先行官”,且还承诺每年上缴国库的税供不变,宣仁皇帝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当刺史大人几次密告上京,说广陵王年幼胡闹时,宣仁皇帝只装聋作哑,默默做了李穆背后的靠山。
李穆从京城回来后,和那刺史商量的头一件事,便是计划拆掉城里那些如今已经令百姓怨声载道的坊墙,并且重新规划广陵城的道路,以解决城里日益拥堵的交通。
刺史听了,立时拿出那套“祖宗章法不可变”的陈词烂调来说事。
李穆则以当年大唐开国皇帝早年间定下的几条律法,因不适用又在晚年改掉的例子,反驳了刺史的反对。
这场官司打到京城,皇帝继续装聋作哑,朝臣则分作两派。那朝堂上的激烈争议还没下个定论,广陵刺史弹劾广陵王的奏折则已经递到了皇帝的龙案之上。
却原来,年少气盛的广陵王居然不等朝廷的旨意,就已经先行动了手。他命坊间百姓自己投票决定要不要拆墙。自然,早被这坊墙搞得没脾气的百姓们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于是广陵王便这么一纸公文下去,允许坊间百姓自行动手拆墙,甚至还允许百姓将那拆下的墙砖拿回家去自用——这一举措,不仅赢得百姓的一致赞许,还为他省下一应拆墙和处理老墙砖的花费。
当然,早知道刺史要告状的李穆也随着那弹劾奏折同时给朝廷递了一封自辨的奏章。不仅如此,他还派王府属官周昌进京代他自辨。
李穆于奏折中用了一句这一世里不存在的某大唐“明君”的名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太子殿下在帮衬李穆自辩时也说了一句写在史书上传世后人的名言:百姓的意愿可疏不可堵。
这一年,太子不过十八岁,李穆更是刚满十七岁而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可见他二人都是目光高远之辈。宣仁皇帝也好,朝臣也罢,都从这二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身上看到了朝廷中兴的希望。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宣仁皇帝一纸诏书下来,不疼不痒地说了广陵王几句行事鲁莽。只说既然拆墙的事有争议,且还上报了朝廷,他就该先等朝廷的决断下来之后再动手,不该如此心急。至于被刺史牵扯到“祖宗家法”的拆坊墙一事,皇帝的诏书里竟是提都没提,就这么轻轻地放了过去。
这却不是皇帝放水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拆坊墙之事,引得朝中两派人马一番争论,以至于到了最后,大家都不记得那初始的拆墙之事了,只记得那场争论的内容——这,便是后世称为“民意之争”的那场朝堂辨论了。
却原来,在广陵王和刺史起了争执之初,李穆便派人将二人争执的内容写成告示,张贴于各个坊间的坊门之上。于是一时间,广陵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坊间通文墨的文士们也纷纷附笔,将自己的观点文章张贴于告示旁。这么一来二去,便有人表示,自己的城市自己做主,大家该投票表决这坊墙该不该拆。
于是那广陵王便顺应民意,命各坊官在各坊门下设置投票点。结果一统计,却是吓了广陵刺史一大跳,全城百姓居然有近九成都是赞同拆墙的。
那李穆便号称“民意不可违”,不等朝廷旨下就出了公告,命百姓自行拆墙……
大概是他也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了,便随着那自辩的奏折又上了一道后世被称作“民意论”的奏书。
奏章里,李穆首次阐述了“民意不可违”的观点,认为朝廷做任何决策都该先问清民意,得到百姓理解和支持的政策才能最好地上行下效,事半功倍……
此文一出,朝野上下为之一片震荡。之前世人都认为,治理天下是朝廷的事,百官订下政策后,百姓只要遵从便可。至于百姓是不是能理解,从没人去在意。这却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该从百姓的观点来制订政策。
这一役,李穆锋芒毕露。朝中便有人有心挑拨,只说当初该定他为太子才是。
那依旧被人称作“二十三郎”的太子听了此话后却只微笑不语。别人不知,他可是亲耳听到宣仁皇帝对窦氏皇后嘀咕,“亏得没立那小子为太子,他那激进的手段,管一方之地也就罢了,若是管一国之地,国将亡矣!”
可见那一向讲究个中庸之道的宣仁皇帝,虽然选择了支持李穆在广陵郡的“胡闹”,到底还是嫌他手段太过激进了些。
那坊墙被拆除后,不管朝中诸臣有何看法,李穆依旧照着他的想法,让人留下坊门没动。他将那坊门直接改造成了公示墙。凡是朝廷需要百姓知道的公告,以及坊间自行组织的各种活动公告,都会张贴于此。
于是,渐渐的,广陵城的百姓竟养成了一个习惯,出入坊门之下时,总会站住听一听那些蒙童们读墙上的告示。甚至于,到了后来,这竟成了家长们考较自家孩子蒙学进益的一项考试项目——当然,这是别话了。
这拆墙之争,只是李穆和广陵刺史那老头的第一回交手。刺史表面看并没有输,其实骨子里他也没赢。
第二回合,则是为了广陵城的道路规划。
照着广陵王的计划,城里的道路必须得拓宽。刺史则认为,如今既然拆了坊墙,城里有的是可供人穿行的巷道,广陵王这拓宽道路的计划纯粹只是扰民。
于是,广陵王便又将他的计划张贴了出去以征求民意。
那刺史原说拓宽道路是劳命伤财,府衙没有那部分财力支撑,若大王非要修路,就需得增加百姓的税赋。
不想李穆贴出的告示里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有认为自家门前道路需拓宽的,可自行表达意见,甚至可以自行筹款拓宽道路。于出资之人的得益,便是那一条路的命名权。
那广陵城里店铺遍地,道路早已经拥堵不堪。商人重利,早为自家店门前的交通而苦恼了。加上自古以来人们都认为,那铺桥修路是积功德的一件好事。之前各家捐款修路铺桥,最多不过是在路边立一块功德碑罢了。如今不仅积了功德,令自家生意蒸蒸日上,且还能令店门前的道路冠上自家之名,这可是流芳百世的节奏啊!
自来广陵之地就有“腰缠十万贯”之称,城里富户多不胜数,便是自家门前那条路叫更有钱的人家抢着修了,城里多的是需要修缮拓宽的小街小巷。顿时,即便不动用官府里的一文一两,公布出去的那些需要修缮的道路,也早叫那些富户商贾们哄抢一空了。
年轻的广陵王看到这种情况后,便乐呵呵地表示,既然城里已经无路可修了,那么城外还有许多路可修呢。比如,通往邻近乡镇县府,甚至是远至其他州郡的道路。
于是乎,还没等刺史大人回过神来,整个广陵郡治下都已经掀起了修路的高-潮,以至于李穆孝期满后,广陵郡竟做到了后世电视里常喊的“村村通路路通”。而随之带来的益处,便是郡里各处的物产,以比往年更快的速度汇集至广陵城下,然后由广陵城里渐渐兴起的水陆两路快运,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运及大唐南北,甚至是远渡重洋。
等又过了几年,已经疲于应对广陵王那些“标新立意”的老刺史,一对比这几年的财政收入,赫然发现,他嘴里的“败家王爷”不仅没有败光府衙的家私,每年上交国库的税银竟是一年比一年翻番地增长……
要说起来,其实那广陵刺史并不是个什么坏人。因老广陵王不靠谱,所以皇帝派了个颇为靠谱的能臣来镇守广陵郡。这些年,广陵刺史在广陵城里也颇有建树的。只是,这新任的广陵王在老刺史眼里怎么看怎么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所以,便是为了治下百姓,老刺史也不敢那么贸然放手任广陵王施为。何况他的点子往往都是那么惊世骇俗……
那老刺史虽然深得皇帝的信任,可怎么说他都只是一方刺史,本职不过是监督广陵王不造反也就罢了。广陵王却是这一方封地上的正经主人。何况,渐渐的,老刺史也算是看明白了,那远在京城的皇帝看似没个偏袒,其实私底下一直是在放任着广陵王的。甚至,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皇帝显然是在拿广陵郡做个试点的意思。加上李穆那人虽然年轻,若论起手段心计来,他这官场老油条竟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在看到广陵郡百姓到底还是得益之后,这老狐狸就学了宣仁皇帝的装聋作哑,只照着刺史的本分起个监督的作用,再不对李穆的计划指手画脚了。
*·*·*
这是李穆在那三年孝期里的一番作为。
在李穆跟朝堂上的君臣们斗心眼儿时,阿愁也没闲着。
那闹出拆坊墙之事时,阿愁难得当了一回“贤内助”——帮李穆监听坊间百姓的呼声(或者说是鼓动)。
不过,她能帮得上忙的也仅此这一点了。人微言轻的她最多也只能起个敲边鼓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有她没她其实对李穆的布局影响不大。所以她的重心,依旧放在她自己的那一摊子事上。
如今随着余娘子等人技艺的日益成熟,阿愁得自前世的那点优势渐渐便没了什么作用。好在她一直在不断自我精进着,倒也始终没有落了人后。甚至于,因她渐渐不再满足于妆容设计这一点事,开始涉足了整体造型之事。而自从她帮着教坊里众名家们设计了《丝路花雨》里一应的人物造型后,这当世没有的“造型”一词,也随着她的名字远播了出去。
如今阿愁已经不再单纯是个梳头娘子了,甚至连远在京城的皇后都发来“订单”,预约某个重要节日里的整体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