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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知他甚深。”圣人将那封信合上之后,微微笑了笑,“不过,除了此事之外,他还写了些别的,你可能猜得出来?”
谢琰略作思索:“既然圣人这般询问臣,那必定便是与臣有关之事了。应当是……详述臣的病情,顺带提及想给臣一个合适的身份让臣出仕……在幽州的时候,子竟先生也常说,希望臣留在幽州。虽说我们师徒情分不过短短半载,但也确实十分深厚。便是臣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曾想过可否远去幽州镇边。”
当然,不考虑继续留在灵州,也因为经李暇玉姊弟二人说明之后,他很清楚那几个军府的折冲都尉应当都没有替换的可能。凉州则因李袭誉一事,早便撤换干净了,夏州亦是没有任何空缺。既不能留在熟悉之地,去幽州随时接受先生的教导自是更好的选择。
圣人大笑:“这回你可没猜中。莫要小觑了崔子竟,这些时日他已经开始怀疑你绝非寻常之辈,认为你或许便是传闻中那位下落不明的折冲都尉。他早便私下派部曲去灵州打探消息,但正逢寒冬腊月又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传回确切的消息。故而,他便托朕让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认一认人。显然是将你找寻身世之事都交托给朕了。”
谢琰微微一怔,不由得再度动容:“先生此前从未提起过……”
“他本想告诉你此事,让你自己回灵州探访。无奈你暗伤发作不得不寻医问药,此事于你亦十分紧要,若是猜错了引发其他症候更是后患无穷。所以,他才什么也不提,命你来了长安。”说到此,圣人不免一叹,“他确实十分疼爱你这位弟子——既然朕受他所托,这便赶紧将两位将军召入宫来,让他们认一认罢。”
“圣人……”谢琰从未想过,这位年轻的圣人居然亦有如此一面,不禁无奈笑道,“夜色渐深,又何必因臣的缘故,烦劳两位将军入宫来?何况,臣本便打算这两日便递帖子去拜访两位将军,谢过他们的照拂。”
“朕只是替崔子竟圆他的心愿,与你并无干系。便是他们二人见过你,也不妨碍你去拜访他们。”圣人笑眯眯地,又道,“自阿爷驾崩之后,他们几个胡将一直闹腾着要殉葬昭陵。朕坚持不许,他们便郁郁寡欢,总是闭门不出。如今已经过了半载,得见了你这位故人,他们心里应当也会好受一些罢。”
谢琰遂长拜而下:“臣替家师叩谢圣人。”
“这份人情,岂是你叩谢一回便能还给朕的?待崔子竟自己来还也不迟。”圣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至于你……他将你送到长安,便是忍痛割爱,将你送到了朕身边。朕又如何能再将你放回幽州去?你且寻医问药,将暗伤治好。朕与崔子竟再好好商量一番,必定要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职缺。”
于是,谢琰又叩首再拜:“臣叩谢圣人隆恩。”若是他猜得不错,大概他短时期内休想回到边疆——或者也不会真正成为主持一座军府的折冲都尉了。等待他的,或许是他从未想过的职缺,或许是一件十分紧要而又尚未有人做过的事。圣人与师父的双重信任,令他不由得有些热血沸腾,更有些期待前方等着他的究竟是份什么样的差使。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奉召入宫的时候,李遐玉正牵着义阳小公主与染娘走下行辇,欲登上宫城西面安福门的城楼观看外头锦绣灿烂的灯轮、灯塔与灯楼。远远地望见两位将军骑马慢行而来,她便朝着他们行了拜礼。对于两位将军这些时日的颓靡,她早便已有听闻,且感慨良多——
胡将们对先帝忠心耿耿,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曾数度上书要求殉葬昭陵,皆被圣人拒绝了。几人闷闷不乐,据说接连几个月都蓬头垢面,时不时就要痛哭一场。有时在朝堂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惹得大家面面相觑,朝会都不知该不该继续了。圣人无奈之下,只得暂许他们不必上朝,让他们在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免得耽误政事。
如今瞧起来,两位将军的神色依旧有些沉郁,显然情绪仍是十分低迷。不过因面圣之故,他们倒是勉强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见遇上了行辇,两人便也立即下马给小公主行礼。契苾何力望向李遐玉,惊讶道:“我竟不知你居然来了长安……何时来的?怎不给我递拜帖,去我府中走一走?”
因两家之间是亲戚,故而李暇玉也只当他是亲近的长辈,便笑道:“儿奉召而来,赶在年节前那几日到了长安。本想早些给契苾世父递拜帖,但入宫、过年这些事接二连三,竟始终不得空闲。不过,这两日便可能要上门叨扰了。”
“若早知道你带着孩子进了京,便该接你到我家中住下,一同过年才是。”契苾何力摇了摇首,恍然又道,“似乎听谢三郎提起过,他的兄长如今在长安?那便该阖家团聚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这些时日我都闭门谢客,不过你是亲戚,自然不是什么客人,随时过来就是了。”
“儿省得。”李暇玉又问候了执失思力将军,这才目送他们远去了。她大抵能猜得出,为何圣人突然要召见这两位将军。无非是让他们与谢琰见一面,也好激起两人的激昂之情,令他们不至于一直沉溺在先皇驾崩的悲哀当中。仔细说来,他们为先皇驾崩而悲痛万分,也足可见他们对大唐的忠诚。虽说他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眼看着胡将们都有这般仁义的性情,又有哪一位圣人不觉得放心?不深感信赖呢?
登城楼的时候,义阳小公主听见外头踏歌的笑闹声,十分意动。因着她年幼又得宠爱,并没有傅母教导她规矩,约束她的礼仪,故而她依旧是天真可爱。趁着宫人还在后头气喘吁吁,她便牵着染娘往上疾奔了。
李暇玉并未制止她们,只是加快脚步跟在二人身后。她其实能够理解小公主的好奇——因着圣人与杜皇后提出要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三年之故,宫中的宴饮虽不禁酒水,却不许丝竹舞乐。故而,自两场国丧过去之后,宫内已经许久不曾听见乐舞之声了。小公主想早些瞧瞧外头的热闹,亦是人之常情。
“阿娘,阿娘。”染娘一面跟着小公主,一面不忘回首确认自家阿娘还在后头。义阳小公主的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不过很快便又笑起来:“染娘你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你阿娘。放心罢,郡君就在后头呢,丢不了。”
李暇玉发觉了她的神色变幻,朝她伸出手:“贵主,牵着妾罢。妾带着你们疾奔如何?”
义阳小公主没有分毫迟疑,便将微凉的小手放入她掌中。于是,李暇玉一手牵着一个小家伙,配合着她们的步伐,疾步登上城楼。当望见前方璀璨的灯火时,两个小家伙都怔住了,睁大眸子遥望着眼前繁华热闹的灯市。登高望远,仿佛能瞧见西长安城每个角落的辉煌灯楼,宛如星河落入人间;仿佛能听见自各处传来的踏歌欢笑,犹若无忧无虑的佛国乐土——这便是大唐,这便是盛世,这便是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举世无双。
而同一时刻,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也踏入了两仪殿。两人朝着坐在中央御座上的圣人行礼,再度抬首之时,瞧见旁边穿着绯色公服的年轻郎君,禁不住一怔。微愣之后,紧接着便是狂喜。他们甚至一时忘了这是在御前,便大笑着过去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还道圣人怎么突然召见某等,原来是为了你!”
“谢都尉,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教某家那些部曲好找!当时只恨不得在你家定敏郡君跟前夸海口说,自家的部曲对漠北了如指掌,不料却怎么寻都寻不着你的下落!后来某连定敏郡君的信都不敢看了!实在是惭愧得很!”
“有劳两位将军了。”谢琰立即对他们躬身长揖,以示感激,“若非两位将军慨然相助,拙荆恐怕也难以支撑到如今。”的确,若是缺少了人手,李暇玉必定不可能安心。痛苦、焦虑与绝望,很可能令她濒临崩溃,亦很可能令他们再度错过,不断地蹉跎时光。
圣人含笑将他们的激动看在眼中,慢条斯理地问道:“如此说来,两位将军确认,眼前之人确实是在漠北失踪的谢琰,谢折冲都尉?”
“回禀圣人,臣绝不会认错,他不是谢琰还能是谁?”契苾何力一时高兴,并未细想。倒是执失思力忽而一笑:“圣人,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无论有什么缘故,如今谢都尉归来是事实。”圣人微笑,“朕看,你们似是也有好转,便安心了。”他缓缓立起来,虽是身量有些单薄的年轻人,其威严却仿佛天生一般,足以震慑群臣:“你们都曾是护国安邦的功臣,战功卓著。父皇给朕留下的大好河山,朕绝不能容许有失。而你们,正是朕日后需要依仗的重臣——三位爱卿,为父皇、为朕,牢牢守住这万里江山罢!”
“臣定不辱命!”契苾何力、执失思力与谢琰立即满面凛然地跪下来,异口同声应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走亲访友
“元娘的意思,是咱们一家人都去契苾将军、执失思力将军府中赴宴?”小王氏挑起眉,不着痕迹地望了王氏一眼,果不其然发现她已经流露出轻蔑之色来。然而,区区没落世家,又如何来的底气蔑视一位娶了县主的正三品将军?另一位将军甚至是位封国公,亦是尚了九江大长公主的驸马?
李暇玉似是不曾瞧见王氏的神情一般,微微一笑:“契苾将军是亲戚亦是长辈,咱们阖家去赴宴亦是亲戚走动的应有之义。若是阿兄阿嫂都不去,反倒可能教人误会,以为咱们谢家对这门亲戚颇有微词呢。”她这句话,明里暗里皆是提醒小王氏,契苾家是李家的姻亲,谢家若是有任何不愿结交之意,便同样是对李家不满。当然,至于王氏那便不必再提了,她从来就没有对李家满意过,何况又多了这样一门胡人亲戚?
“至于执失思力将军——安国公,他并非亲眷,贸然递帖子上门亦有些唐突。三郎会先去一趟,专门致谢。届时他可能会给一些饮宴的帖子,邀我们参加九江大长公主准备的宴饮。”九江大长公主是圣人的姑母,公主府给出的帖子,京中谁敢拒绝?谁敢不往?能给一张帖子,已经意味着给一份颜面了。为了这份颜面,外头有的是争争抢抢的没落世族。陈郡谢氏自是需要紧紧抓住这样的机会。
“元娘说得是。”小王氏颔首,又作询问状望向王氏,“阿家以为如何?说起来,咱们年节之中并未四处走动起来。儿先前还曾与义之商量,若是阿家身子好转些,咱们也总该去亲戚家中拜访才是正理。”
王氏显然已经想明白,无论是九江大长公主或是临洮县主,都绝非陈郡谢氏能得罪的。且不提二人嫁的都是胡人大将,高官世族们便是瞧在她们的身份上,也不敢对她们有任何怠慢之意。只是,那可是化外蛮族!早已汉化的鲜卑人且不提,突厥人与铁勒人,那可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她只要想起来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我身子骨还有些虚弱,便不去凑热闹了。义之是谢家宗子,六娘是宗妇,有你们二人去已经足够。至于孝之与阿颜——”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颜氏温婉地笑起来:“阿嫂与弟妹去赴宴,儿便留在世母身边侍奉罢。虽然并不机灵,不能为世母解闷,却也能陪着说几句话。至于孝之,近来都在苦读,想来亦是不愿出门赴宴的。”
她如此知情知意,王氏自是十分满意,勾起嘴角又瞥向李暇玉。李暇玉亦不勉强,笑道:“既如此,那便请二嫂替大嫂与我侍奉阿家了。若非这些宴饮实在推拒不得,我自然也要好生孝顺阿家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女眷们周围的气氛仍有些微妙——谁心中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罢了。坐在另一侧的谢璞与谢琰闻言转身看过来,圆场道:“阿娘,咱们这个年节也不曾去亲戚家中走动,恐有些怠慢罢。仔细想想,谢氏目前应当无人在京中,倒是有位别房的长辈,似乎在外出任一州都督。”
陈郡谢氏的衰落,由此亦可见一斑。除了这位血缘已经极远的别房长辈外,竟是寻不出一位京官来。尤其是他们阳夏房,因为父祖皆逝世得早,居然连门荫都未能保住,只能从头开始挣功名。这么些年来,历经数度屠戮的其他房支亦是人丁凋零,便是想要相帮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大家都一起衰败下去。
小王氏略作思索,接道:“王氏倒是有几门亲戚。三房嫡脉早年便移居长安,大房似乎也有长辈嫁到长安的人家。四房尚主之后,似乎就从来不曾与我们走动了,这关系也不知该不该续起来。”
闻言,王氏的神色略有些沉。仔细想想,四房早年便尚主一飞冲天不提——名不见经传的三房嫡脉只得一儿一女,居然儿子便中了进士,女儿再醮还能嫁个状头,简直令晋阳老家诸房支都刮目相看。至于大房,好歹如今出了个明经出仕缓步升迁,亦勉强能撑得起来的博陵崔氏女婿。思来想去,在三郎归家之前,竟是她们二房最为沉寂了。义之这个刚出仕的明经说出去,哪里有旁人家的进士好听呢?
往昔太原王氏晋阳嫡脉都不得志,来往起来尚有不少隔阂。如今其他房支皆兴盛,唯有她们依旧沦落,便是上门去拜访,恐怕也须得看人家的脸色。幸而眼下有正四品的三郎撑着门面——仔细想想,如此年轻的折冲都尉,整个大唐恐怕亦是头一份,她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地出门去交际了。
“咱们毕竟是晚辈。”想到此,王氏便含笑望向谢琰,眉眼中带着无尽的慈爱之意,“便是没有存着让人提携的心思,也很该主动去拜见才是。先去三房走动,这两天就赶紧递上帖子;再去大房的那位族妹处走动,也尽快递帖子;至于四房,递上帖子与礼物后便不必再管,横竖他们素来高高在上,也不会搭理咱们。”
谢琰细细想了想,看向谢璞:“阿兄,三房是否就是联姻博陵崔氏那一支?”他没有记忆,此前一直不曾想起来——自家师母亦是太原王氏晋阳嫡脉,若是叙血缘亲戚,也算是他的远房姨母。看来,他流落到幽州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般奇妙的缘分,若是先生知晓,想必亦会朗声大笑罢——说来,如今信已经送出去,便是他并未提起,先生与师母应当也猜得了他们的亲戚关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