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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的矿泉水,旋开了瓶盖,用瓶盖给他喂起了水。
被阻的水从树桩两边过,溅在她的裤子上,一会她就整个人坐在凉凉的水里了。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坐在水里,把矿泉水装回挎包里时,她才想起包里装着一个月饼。那天烙月饼,烙到后面,油没有了,于是她将盆底剩下的苦荞和苞谷面用勺括拢在一起,勉强烙完最后一个月饼,月饼有点烙糊了。强哥就爱吃烙糊的月饼,他说有一股特别的焦香味儿。
她不想再烙出糊月饼,暗自下了决心,要离开卯达了,她想让自己在家里最后一次烙的月饼油水足足的,又甜又酥又香,可是,这最后一个月饼,因为油不够,还是糊了。
将最后一个月饼起锅的瞬间,她的泪簌簌地落在月饼上。她扔了锅铲,蹲在铁三角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苞谷地约会,她带着最后一个糊月饼去了,可最终,她没有将月饼拿出来。
中秋节前两天,天蒙蒙亮,水莲一大早就来约她赶集。络腮胡知道淑松口后高兴坏了,他想到集市上买一些过节的东西,好好孝敬一下淑的父母,答谢一下大媒人水莲,随便给淑买两件衣服。中秋节过后,他打算领着淑先回去了,他的公司一日不能没有他,这次出远门,耽误了好长时间,生意虽然损失了一些,但能找到一个让他称心如意的老婆,还是划算的。至于有没有爱情,他才不担心哩,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先结婚后恋爱多的是,将来的日子长着哩,他会让淑爱上他的。
在超市里,一个火腿饼至少五元,有的十几元,而有的礼盒上百元甚至千把元,这让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由摸了摸包里的糊月饼,感到了自己的寒酸和悲哀。
从卯达到集市,有一条简易的拖拉机路,但卯达人一年难以见到一次车影子,倒是下村拖拉机手大树拉着人或拉着东西时常来到卯达村。卯达人精明得很,坐拖拉机比坐微型车要便宜一半,他们赶集,去时下坡,飞跑着走路去,回来时上坡有点累,就搭乘大树的拖拉机回村。
强将六千元留给双亲,弟弟结婚,要分火塘另过,他让阿爸阿妈用这笔钱给他们盖一栋石棉瓦屋顶的竹篾墙房。他怀揣了二千八百元钱,下决心要到深圳去,发誓不混出个人样不回卯达。阿妈的眼泪没有留住强的脚步,中秋的团聚没能软化他强硬的心。
在那块长满了刺雪莲的山坡上,一对红头蜂吸引住了他的眼球。带刺的叶紧紧地包裹着茸茸的花苞,绽开的花蕊深紫色,蜂儿双进双出,在紫色的花蕊间捉迷藏。
就在这漫坡的刺雪莲下,刚满十八岁的她向他献出了初吻,两年后他们高考失利,中秋月夜,冷杉树下他们约会了,她给他带来了烤糊了的苞谷面月饼,羞涩地说那是她烤的。饼子不算甜,油不够,吃到嘴里沙沙作响,但他嚼得香甜极了。想到明天他要到外面打工闯世界,她伏在他的怀里哭了。那夜的中秋月色,好柔好柔,白白的光把大地照得亮亮的,冷杉的阴影是天然的帷帐,两个难舍难分的恋人渐渐地揉合成一体
回忆是痛苦的,他躺在一棵雪松下,在刺雪莲的陪伴下睡了一阵,不由想起了他们的恋情,八年,抗战不也是八年吗,日本鬼子还不是被不屈服的中国人赶走了!我就不甘心,我们的八年恋情,会在贫困面前崩溃!淑是我的,她早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能就这样拱手让别人把她带走!
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强撒开腿就往村里跑,他要告诉淑,俩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强,他要带她到外面共同打拚天下。
可是淑早早地就随山东大汉到集市买东西去了。淑的阿爸只顾着抽烟没有吭声,阿妈热情地接待了强,还拿出淑烙的月饼招待强。她微笑着告诉强,中秋节过后,淑就随山东大汉走了。
突然被抽去了筋般,强手里的饼子不知何时捏成了粉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淑家的竹篾房。
“孩子”淑的阿妈眼里闪过了痛苦和不安的神色,她担心地叫道撵了出去。
淑的阿爸威严地咳了一声,阿妈止住了脚步,掀起围腰抹起了眼泪,坐回到大簸箕旁剥苞谷去了。
四
“强哥,强哥”淑摸着倒扑在膝上的人的脸,听到他“嗯”的微弱声音,心里滚过了安慰。她从包里摸出糊月饼,想掰碎了喂给强,可她手上一点劲也没有,于是就把饼子咬了一小块,放到了强的嘴里,她希望他慢慢地嚼下去,竟能给自己补充能量,又不能睡过去,她担心他睡着了永不醒来。
焦糊香味刺激着他,他本能地嚼了起来,伤口的疼痛似乎不那么痛了
超市里琳琅满目的月饼刺激了淑,她突然间觉得包里的糊饼子重了起来,心随着火烧火燎了起来,喉咙干得要命,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络腮胡被她的神态吓了一跳,把手里的东西随手塞给水莲,就追了出去。
淑扑在一个小饭馆门口的水龙头上“咕咚咕咚”猛灌水。
络腮胡赶忙在隔壁的小卖铺里买了瓶矿泉水,递给淑说:“别喝生水,会得病的。”
淑将嘴角的水珠抹去,淡淡地说:“没事的,我们山里人惯于喝冷水,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渴了,就喝山泉水,从没有得病的。”
“那是山泉水啊,这里却是自来水啊!”络腮胡指了指水龙头说。
淑手里拿着矿泉水,低着头不说话。
“淑,我们去服装店吧。”络腮胡说着就往服装铺子方向走。
“对不起,我想回家了。”淑说着就往停车场方向走。说不清为什么心慌心跳,她要回卯达去,急于去找她的强哥,她是强哥的人,她不能抛下强哥不管。
络腮胡的手机响了起来,里面传来水莲生气的声音:“你们在哪儿?”
“在车站,淑说什么也要回卯达去,你快来!”络腮胡急急地叫道。
拗不过淑,他们的赶集早早散场。坐在微型车里,拿着几盒月饼的水莲不时瞄一下淑,但见淑一脸的漠然,心里嘀咕着,弄不清她为何突然变卦了。
“淑,听说下个月咱卯达村也开通手机信号了。”水莲无话找话。
“哦。”淑淡淡地应。月夜,冷杉树下,强给她看他的二手货手机,手机屏幕上是她带笑的头像。
强拥着她说:“他乡之夜,尤其月圆的时候特别想你,那时多么想咱卯达村也能通手机信号,哪怕听听你的呼吸声也好啊!”
“好啊,卯达有手机有信号了,以后跟家里联络就方便了。”络腮胡见水莲受到淑的冷落而尴尬,连忙插话道。
出集市不远,车刚转了一个弯,就见一群人围着桥,人声嗡嗡,出事了!司机停了车。大家都好奇地围过去看个究竟。
“大爹大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大家行行好,帮我救救人。”大树坐在箐沟里的一蓬草上,举起血淋淋的手向围观的人群呼救,他的身边躺着三个已经死去的人,倒翻的拖拉机下,不断发出呻吟声。
淑的阿妈是下村人,与大树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一个月前,大树为卯达村一户人家拉石棉瓦,来到她家歇息喝水,大树高兴地说,自己贷了款买了新拖拉机。
看到车祸的惨象,淑哭了起来。
络腮胡和不多的几个热心人开始了紧张的救人。箐沟里没有手机信号,那个忙着手机拍照的交警将车开到有信号的地方,拿着手机讲了好长时间。
身边的三个死人是大树从沟里搬到水边的,情急里大树根本不知道自己也受了重伤。这三个死人树认识,他哭着哀求熟识的拖拉机手将死人送回家去,可是没人响应,无奈的他将运尸费出到一千元,于是有人主动来搬尸体了。
强出了车祸,被拖拉机压住了右半身,生死难料,除了他外,还有两个卯达人也被压在拖拉机下。从水莲的惊叫声和问询声里,络腮胡大体知道了怎么回事,他让水莲搭一辆微型车回卯达通知出车祸的人家。
“淑,你行吗?”不知过了多久,络腮胡淌水过来了,关切地问“我来换你。”
“不用,我能行。你快去帮大树救人吧。”淑头也不抬,用小口咬着糊月饼喂给强。
“这样长时间坐在水里,你会落下病的。”络腮胡搬了一块石头,要垫在淑的屁股下。
淑摇了摇手。双脚麻木,她不能也不想动,唯恐自己一动让强不舒服,她又旋开了矿泉水瓶盖,给强喂了起来。
络腮胡一筹莫展之际,一辆吊车和一辆救护车相继开了过来。
“强哥,你得救了!”淑哭着说。
五
强的右手臂骨折,右脚膝盖粉碎性骨折,右腿膝盖与小腿肚之间没有了肉皮,白骨阴森森地裸露着。
镇医院里医生们一溜小跑着抢救病人。医生匆匆忙忙处理了一下强的伤口,将他裂开了口的右脚面缝好了,就不再搭理强。淑急得求医生,但医生们根本不理她。医生们要忙着救治濒临死亡的伤员,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人刚来得及抬上手术台就死去了。
镇里的领导来了,医院里的哭声更响了。
午夜,强的阿爸和弟弟风尘仆仆赶到。阿爸搂着强老泪纵横,弟弟无声地去找医生,有一位医生匆匆来看了一下,说强没事的,说完就匆匆去了。
第三天,强被转到了县医院。医院要强家里交押金一万元,他们交不出,就要他们先交五千元。强留给阿爸的钱,扣除了镇医院的药费,阿爸和弟弟怎么也凑不齐押金。强说他身上带着二千多元,可是弟弟搜遍了他全身也不见钱影子。
这天是中秋节,县城里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节日浓浓的气氛。淑躲在角落里哭。哭了一会,她站了起来,擦去了脸上的泪,又到水龙头下洗了脸,就去找络腮胡。
医院小花坛的万年青树下,淑问络腮胡:“你说过的彩礼一万元还算数吗?”
“算数!”络腮胡毫不犹豫地回答。
淑两行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