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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这时候

    工地主任决定用书面办法整垮他。他豁出自己的时间,开始把对

    他的一切命令都用书面写出来(副本订在卷宗里)。这些命令自然

    是没有执行,一个可怕的案件正在积累起来。但是地方委员会主

    席也没有慌了手脚。他找到了半张揉皱了的练习本纸,花了半小

    时时间辛辛苦苦、歪歪扭扭地写出了这么几行字:

    “兹向您报告木工所有的机械全都不完好也就是都坏了

    完全不能用了。”

    工地主任已经属于另一级的生产领导。对于犯人们来说,他

    是永远的压迫者和永远的敌人。工地主任已经既不限作业班长们;交朋友也不和他们做交易。他经常打回他们的工作日报单,揭穿

    他们虚报成绩(根据他头脑灵活的程度),并且可以随时通过劳改

    营领导惩罚作业班长和任何一个犯人:

    劳改点点长中尉同志:

    混凝土作业班长犯人佐祖利和领班犯人奥拉切夫斯

    基浇制的预制板超过规定厚度,以至造成混凝土浪费。为

    此,请您对上述二人给予最严厉处分(希为关禁闭,但

    需每日带出劳动)。

    同时向您报告,犯人作业班长阿列克谢耶夫今日为

    工作日报单中工作量记录问题找我谈话时,把领班图马

    尔金同志称为驴,以此对他进行了侮辱。我认为犯人阿

    列克谢耶夫这种破坏自由雇员领导威信的行为极为不良

    甚至具有危险性。特请采取最坚决的措施直至押解出营。

    工地主任布斯洛夫

    布斯洛夫在适当的时刻自己也常把这个图马尔金称做驴,但

    是犯人作业班长由于自己的身价不同所以罪该押解出营。

    像这样的条子,布斯洛夫每天都要给劳改营长官送几张。他认为最高的生产刺激手段是劳改营内的处分。布斯洛夫是那种对古拉格制度已经融会贯通、适应了其中的活动方式的生产长官之一。他在会议上就是这样说的:“我有和犯人工作的长期经验。他们威胁说要用砖头砸死我,我不害怕。”但是他遗憾地说,古拉格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经过战争和到过欧洲以后再到劳改营里来的人们都变得不那么恭敬了。“可是在一九三七年工作,你们知道吗,简直是很愉快的。比方说,一个自由雇员进来,犯人们必定要起立。”布斯洛夫对于如何欺骗犯人、如何把犯人派到危险的地方,是很内行的。他从来不怜惜他们的体力和他们的肚皮,更不用说他们的自尊心。这个长鼻子、长腿、穿着一双通过联合国救济总署捐赠给困苦的苏联公民的美国黄色牛皮鞋的人,一天到晚在施工中的大楼的各层窜来窜去。因为他知道,不这么办,那些叫作“犯人”的懒惰肮脏的生物就会在大楼的各个拐角和旮旯里坐着、躺着、取暖、找虱子甚至交媾,置短短的十小时工作日的最紧张的时刻于不顾。而作业班长们则聚集在定额办公室里,在工作日报单上填写虚报数字。

    所有的领班当中,他只在一定程度上信赖一个叫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戈尔什科夫的人。这是一个有两撇叉开的白胡子的干瘦的老头。他精通建筑施工的业务,也熟悉自己的和与自己相关的工作。而他在自由民当中显得不寻常的主要特征是他真诚地关心着施工的结果:不是从钱包的角度,像布斯洛夫那样(上司会罚款还是会给奖?会骂还是会夸?),而是从内心里,好像他是在为自己建设这座大楼并且一心想建得好些。他在喝酒方面也很小心,决不把工程忘在脑后。但是他身上也有一个大缺点:和群岛配合不上,不习惯让犯人们永远战战兢兢。他也喜欢在工地上走动,靠自己的眼力到处察看。然而他不像布斯洛夫那样窜来窜去,不是乘其不备地去抓住做假的人,而是喜欢和木匠们在梁架上、和瓦匠nj在砌好的墙上、和灰泥匠在灰斗边坐一坐,聊一聊。有时候访犯人们吃几块糖,这在我们这儿是希罕事。有一种活儿他到老也不肯丢下——拉玻璃。他口袋里随时都装着一把金刚石刀。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拉玻璃,他马上就开始嚷嚷拉得不对,说着就把玻璃匠推到一边,自己动手拉。布斯洛夫到索契去了一个月,由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代理。但他断然拒绝坐进他的办公室,仍然留在领班们的大屋子里。

    戈尔什科夫一冬都穿着一件俄国旧式的有腰身的短外套。领子都磨光了,而布面子却保持得挺完好。人家谈起他这件紧腰外套时说,戈尔什科夫已经穿了三十二年没换下来过,在这以前他的父亲每逢过节还穿了好多年呢。接着说下去,又知道了,他的父亲瓦西里-戈尔什科夫当年是个官家领班。从而就明白了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这么喜欢石头、木头、玻璃和油漆的原因——他从小就是在施工现场上长大的。虽然领班当时称为“官家的”而现在不这么称呼——但正是现在他们才真成了官家的人,而在当时他们是——艺匠。

    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现在还夸奖旧秩序:

    “现在的工地主任算什么?他连一个戈比都不敢挪用。先前那会儿,包工头礼拜六来找工人:‘喂,小伙子们,进澡堂子以前谈买卖还是以后?’人们说:‘以后,以后,大叔!’‘好吧,给你们洗澡钱,洗完了到某某酒馆。’小伙子们出了澡堂子,结帮成伙地来了。而那人已经准备好了烧酒、下酒菜和茶炊,在酒馆里等着了像这样,在礼拜一能不好好干吗?”

    今天什么事都有了名称,样样都给我们说得一清二楚:这叫做血汗制度,丧尽天良的剥削,利用人的低级本能;喝掉的酒和下酒菜的价值,低于下个礼拜从工人身上榨取的东西。

    可是口粮面包,由冷漠的手从切面包房间的窗口扔出来的那一份夹生的面包——莫非值更多的东西吗?

    上述八类自由居民就这样人挨人地挤在劳改营旁的狭小的空间:从劳改营到森林,从劳改营到沼泽地,从劳改营到矿山之间的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几个不同类别、等级、阶级的人们全都得挤在这个恶臭狭小的新村里,他们全都互称同志,他们全都把孩子送进同一所学校。

    他们是这样的“同志”:好像高踞云端的圣人一样,在所有其他人头顶上飘浮着两三个本地的大头目,在埃克巴斯图兹是托拉斯经理黑休克“和总工程师卡拉休克“(这样的姓你故意想都想不出来!)。以下则是劳改营长、押解队长、托拉斯官员、劳改营军官、押解队军官、某些地方还有工人供应处长、某些地方还有学校校长(但不包括教师)。等级分明,界限森严。越到上面这些界限遵守得越是一丝不苟,对于谁家的女人可以去找谁家的女人一道嗑葵花子这种事情看得越重(正因为她们不是公爵夫人,不是伯爵夫人,所以她们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唉,住在这么一个狭窄的世界里,远离其他生活在舒适宽敞的城市里的高贵家族,只能怪命不好!在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你,你随随便便到电影院去看电影都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你自然更不会亲自去商店买东西(何况最好的和最新鲜的东西他们会给你送到家里来)。连自己养一口小猪似乎也不成体统:某某人的夫人亲手喂猪可是有失身份的!(所以才需要从劳改营里要来女用人。)在新村医院的某些病房里要想和那些瘪三、穷鬼们分开,单独和体面的病友们躺在一起,也很不容易做到。而且还得把自己的小宝贝送去和天晓得什么人的孩子同坐一个课桌。

    但是再往下面,这些分界线很快就失去了它们的清晰度和意义,已经没有什么喜欢找麻烦的人出来维护它们了。等而下之的各类人物免不了要互相搀混经常见面,你买我卖,一起跑着去站队,为工会发的新年枞树礼物争吵,在电影院里杂乱地坐在一起——不管是真正的苏维埃人还是根本配不上这个称号的人。

    这些新村的精神中心是设在一间快要朽倒的工棚里的主要“茶馆”在它附近停着成排的卡车。醉鬼们哭嚎似地唱着、打着响嗝、踉踉跄跄地从里面出来,散向全村;在同样的水坑和烂泥中间还有第二个精神中心——“俱乐部”那里瓜子壳吐得满地,大皮靴踩得到处是泥,贴着被苍蝇拉满深的去年的壁报,门顶上挂着成天呜噜呜噜的广播喇叭,舞会上骂娘的脏话充斥于耳,电影散场后动刀子打群架。本地的风气是——“天晚别出门”带着姑娘去参加舞会,最牢靠的办法是在手套里面交一块马蹄铁。(不过这儿的姑娘们也不是好惹的。有的一个人能把七个小伙子打得屁滚尿流。)

    这个俱乐部是军官们心里的一块病。军官们到这样的草棚子里和这样的一类人一起参加舞会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的。到这儿来的是那些拿了假条的警卫队士兵。但是麻烦就在于年轻的没有孩子的军官太太们也迷着到这儿来,而且没有丈夫陪伴。其结果就会是和当兵的在一起跳舞!列兵们今晚接过军官夫人的腰,明天还想要他们绝对服从吗?这不等于和军官平起平坐吗?哪一支军队像这样干都维持不下去!军官们无力阻止老婆去跳舞,于是全力禁止当兵的去参加舞会(就让随便什么肮脏的自由民去搂抱自己的老婆吧!)。但是这样一来,向士兵进行的政治教育的严整体系——我们全是苏维埃国家的幸福而平等的公民,我们的敌人全在铁丝网里面!——就不免受到损伤。

    在营分世界里,深藏着许多这类复杂而紧张的关系以及八类人员之间的许多矛盾。平时和被专政及“半专政”的人员搀混在一起的忠诚的苏维埃公民们,总是不放过机会训斥他们几句,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特别是事关分配新建营房里的房子问题。看守员们凭那身内务部制服,也自认比普通自由人高出一等。此外,还一定有一些为解救单身男人苦难、因而遭人白眼的女子。还有一些女子,她们巴望找到一个固定的男人,每当听说要释放犯人,就走到劳改营门口,拉住不相识的男人的袖子说:“跟我去吧!我有住的地方,能让你暖和。我给你买一套衣服!唉,你还能到哪儿去?他们还会把你抓进来的!”

    新村里也存在着安全部门的监视系统,有自己的“教父”有自己的眼线,他们成天忙于打听:谁替犯人带信出来投递?谁在营房墙角后面贩卖劳改营里的服装?

    营分世界居民的法制感以及“我的营房就是我的城堡”的感觉自然比苏联其他地方更差些。有些人的身份证“不干净”另一些人根本没有身份证,第三种人本身劳改过,第四种人是“反属”所有这些独立的免除了看管的公民们对于背步枪的人的命令比犯人更顺从,在挎手枪的人的面前比犯人更温顺。他们遇到这些人,决不会昂起骄傲的头宣称:“你们无权这样做!”而是缩成一团,低头哈腰,巴不得悄悄溜过去。

    这种刺刀与制服的无限权力的感觉,如此安稳地翱翔在包括整个营分世界的广安无垠的群岛的上空,如此强烈地传染给每一个跨进了这个国土的人,以至一位带着小女儿乘坐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线班机到劳改营探视丈夫的自由人妇女(普-奇娜)在飞机上听到内务部人员的第一声要求,就让他们在自己身上胡摸乱搜,并且任凭他们把小女孩的衣服脱光。咱那以后,小女孩一见到蓝箍帽们就哭。)

    但是如果现在有人说,没有比这种劳改营的郊区更可悲的地方,营旁世界是肮脏的下水道,我们的回答将是:各人情况不同。

    比如雅库梯人科洛杰兹尼科夫,他因为把别人的驯鹿赶进水加森林,被判了三年。依照意义深远的移徙政策,把他从老家科雷马遣送到列宁格勒服刑。刑也服完了,列宁格勒也逛过了,还给家里带回来颜色鲜亮的布匹、但是以后很多年,他还总是对乡亲们以及从列宁格勒遣送来的犯人们频频抱怨:

    “唉,你们那边太闷气了!噢,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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