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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还得清奥默先生的医药费,虽然作为医生,他可以不付药钱“啊!我的确认识!片似的飞来,送货的商贩口出怨言,尤其是勒合先生叫他头痛。的确,在艾玛病得厉害的时候,勒合抓住机会,乱开发票,急急忙忙送来披风,旅行袋;一只箱子外加一只,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夏尔说他用不着这些,但没有用,商人气势汹汹地说这都是夫人订的货,出门不能退换;再说,不能和夫人过不去,不利于她复原,所以要先生考虑;总而言之,他决心打官司也不放弃他的债权,退回他的货物。后来夏尔要把东西送回他的商店去,费莉西却忘了送;夏尔一忙,也没再想到这件事,不料勒合又来讨债了,又是恐吓又是诉苦,逼得包法利只好写了一张为期半年的借据。但他刚在借条上签字,就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何不向勒合先生借一千法郎?于是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问他有没有办法帮忙,还说借期一年,利息倒不在乎。勒合跑回铺子,拿来了金币,要包法利再写一张借据,说明年九月一日,付清欠款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原欠一百八十法郎,合计一千二百五十法郎整。这样一来,六分利息,加上四分之一的佣金,还有卖货起码有三分之一的赚头,一年期满,就可以净得一百三十法郎的好处;而他希望生意并不是到此为止,借据到期不付现款,还要利上加利,那么他小小的资本,吃医生的,喝医生的,就像在疗养院里一样,等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恐怕吃得要撑破肚皮,胖得要撑破钱袋了。
再说,他一切顺利。他投标供应苹果酒给新堡医院,又得了标;吉约曼先生答应他入股,得到格鲁默尼泥炭矿的股份;他还打算在阿格伊和卢昂这条路上加开一趟班车,跑得快,票价低,运货多,不消说会挤垮金狮旅店的老马破车,那么,荣镇的生意就全落在他手里了。
夏尔好几次自己问自己:明年有什么办法还这么多债?他挖空心思,想出主意,比如说找父亲帮忙,或者是卖东西。但父亲不会理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想起来都不愉快,于是干脆不想算了。他反责备自己不该忘了艾玛;仿佛他的思想都只属于这个女人,一刻不思量,就等于偷了她的东西一样。
冬天过得艰苦。太太复元的时间拖得很长。天气一好,就把她坐着的扶手椅推到窗前,眺望广场,因为她现在对花园有反感,那边的窗帘总是放下的。她要人把马卖掉,她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讨厌了。她的思想似乎只限于调养自己。她坐在床上吃点心,拉铃叫女佣人来,问汤药熬好了没有,或者是和她谈谈天。那时,菜场棚子顶上的积雪把一片茫茫的白光反射到她房里;过些日子,天又下起雨来。艾玛每天都带着渴望的心情,等待必定会发生的小事,虽然事情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燕子号班车在傍晚回到荣镇,那时,老板娘高声喊叫,别的声音此呼彼应,而伊波利特的手提灯,像黑暗中的星光一样,在车篷上寻找行李箱子。夏尔中午回家,下午出去;然后,她喝一碗汤,到五点钟天要黑的时候,孩子们放学了,拖着木鞋在人行道上踢踢蹋蹋地走,都用手中的尺于敲打一扇又一扇档雨的窗板。
就在这个时候,布尼贤先生来看她。他问她的健康情况,和她谈谈新闻,并且劝她信教,他谈起来又随便又温存,倒不显得枯燥无聊。一看见他的黑道袍,就能给她安慰。
有一天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不行了,要求举行临终前的宗教仪式。人家在她房里作后事的准备,把堆满药瓶的衣柜改成圣坛,费莉西在地上撒大丽花,这时,艾玛觉得有股力量经过她的身上,使她摆脱了痛苦、知觉、感情。她的肉体轻飘飘的,不再思想,新的生命开始了;她觉得她的灵魂飞向上帝,就要融入对天国的爱,正如点着的香化为青烟一样。床单上洒了圣水;神甫从圣体盒中取出白色的圣体饼,她伸出嘴唇,领受救世主的圣体时,感到天堂的幸福使她昏迷沉醉。她床上的帐子微微鼓起,好像周围缭绕的祥云,衣柜上点着两支蜡烛发出的光线,在她看来,似乎成了耀眼的光轮。于是她又让头倒下去,以为听见了天使在天上的歌声琴音,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中,看见了光辉灿烂、崇高庄严的天父,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在手拿绿色棕榈枝的圣徒中间,示意长着火焰翅膀的天使下凡,伸出胳膊,把她接上天去。
这个光辉的幻觉留在她的记忆里,就像一个最美丽的梦想;直到现在,她还可以努力追寻当时的感觉,虽然现在不能心无杂念,但是还能体会到同当时一样深入心灵的脉脉温情。她的心灵给争强好胜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才领会到了基督教的谦逊精神。艾玛尝到了弱者的乐趣,就在自己身上摧毁意志,好空出地盘,让怜悯来占领。原来尘世的幸福之外,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幸福;尘世的情爱之上,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博爱,无边无际,没完没了,而且不断增长!在她的希望造成的幻像中,她隐约地看到一个纯净的幻境,和天界打成一片,而这正是她的向往。她要成为一个圣徒。于是她买念珠,戴护身符;她要在卧房的床头挂一个镶绿宝石的圣物盒,以便她每天晚上顶礼吻拜。
神甫对艾玛的这份诚心觉得惊异,虽然他也认为,她的宗教信仰如果热得过分,结果可能走进歪门邪道,甚至做出荒谬的行为。但是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他也没有把握,就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来“一些名著,给一位富有灵感的女读者”
不料书商满不在乎,就像给黑人寄五金用品一样,乱七八糟地寄来了一大堆当时流行的宗教用书。其中有问答手册,有德梅斯特先生那样目空一切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玫瑰色精装的小说,淡而无味,不是走江湖的修士,就是入修道院忏悔的女才子写的。例如慎思、多次获奖的德先生的大作上流人士归服圣母、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论等等。
包法利夫人的头脑还不够清醒,不能专心认真读书;再说,读严肃的东西也不能太急。宗教的清规戒律惹她生气;目中无人的论战文字,死死咬住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不放,使她厌恶;根据宗教经典改编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简直不近情理,她本来想在故事中找到真理的证据,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离信仰更远了。但她照样坚持阅读,等到书从手上掉下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得了天主教的忧郁症,因为纯洁的灵魂都是多愁善感的。
对罗多夫的思念,已经埋在她心灵的深处;和地下宫里的木乃伊一样动也不动,神圣不可侵犯。这伟大的爱情也涂上了防腐的香料,发出了一股香气,渗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活的圣洁空气也变得香甜温馨了。她跪在哥特式的祷告凳上,向救世主说出的美妙言词,正是她从前向她的情夫推心置腹时说过的甜言蜜语。她以为这样能得到信仰;但信仰的幸福并没有从天而降,她又站了起来,四肢无力,模模糊糊地感到像是上了大当似的。她以为这样求道心切,又是一番功德;她为自己的诚心感到骄傲,就把自己和那些她羡慕过的、光荣的贵妇人相比,她们庄严地拖着绣花长袍,遁入空门,把伤心的泪水洒在基督脚下。
她行起善来,也显得过分。她给穷人缝补衣服;她给产妇送去木柴;有一天夏尔回家的时候,看见三个游手好闲的人坐在厨房里喝汤。她生病时,丈夫把小女儿送去奶妈那里,她现在又接回家来。她想教贝尔特认字,女儿哭也不要紧,她不再发脾气。她打定主意,一切听天由命,宽大为怀。她说起话来,随便谈什么,都用带有理想色彩的字眼。她问女儿:“你肚子痛好了吗,我的天使?”
包法利奶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怪媳妇忙着给孤儿织衣服,却忘了缝补自己的抹布。奶奶在自己家里和丈夫吵嘴,累得要命,倒不如儿子这边清静,所以她一直住到复活节过后,免得回家去受包法利老爹的气,他即使在斋戒的星期五,也照样要吃香肠。
艾玛几乎每天都有人作伴。除了判断正确、态度稳重的婆婆使她的信心更加坚定之外,还有朗格鲁瓦夫人,卡龙夫人,杜布勒伊夫人,杜瓦施夫人,以及两点到五点一定来看她的奥默太太,她心肠好,从来不肯相信关于艾玛的闲言碎语。那些小奥默也来看她,朱斯坦陪他们来。他同他们上楼,走进她的房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包法利夫人往往不在意,在他面前梳妆打扮。她先取下梳子,猛然摇一摇头,一圈一圈的黑头发就散开了,一直披到膝盖。当这个可怜的孩子头一次看到她梳头的时候,简直眼花缭乱,仿佛走进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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