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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纨纨和福慧见她竟笑起来,都有些发怵,纨纨抱住她低泣道:“宁姐姐,我求求你了,别回去好不好?母亲她回宫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爹爹也是这样,进宫上朝却再也没回来……宁姐姐,我好怕,我怕你也像他们一样,被那一道道宫墙吞吃了……我没有亲人了……”福慧听她说到庄献大长公主,早忍不住滴下泪来。

    完颜宁轻抚纨纨的小脸,擦去她满脸泪痕,柔声道:“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新娘子不能哭的,我答应你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将簪子插回鬟上。纨纨与福慧大喜,挽着她不住地赔礼,李冲则弓起背脊全力策马,迫得那两匹骏马奋起铁蹄,迅速向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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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风直等到黄昏,与仆散宁寿面面相觑,忧道:“长主就是再舍不得大姑娘,也不会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我还是出城去看看。”仆散宁寿点头道:“不错,我叫上家丁一起去,定要找到长主。”

    腊月日短,一行人还未到城门边,天就已然黑透,流风愈发担心起来,蹙眉道:“长主一个人,定会害怕的。”仆散宁寿也紧张起来,策马奔向崇德门,询问守城的卫军是否见到长公主回城,不料那些兵卒先前受了完颜宁的贿赂,一个个守口如瓶,都说连见都不曾见过,流风急得跺脚,仆散宁寿连忙拉她出城去找。

    汴梁地处要津,官道四通八达,一行人在黑暗中叫喊寻找半日,一无所获,眼看城门即将关闭,仆散宁寿召集家丁先行回府,流风大急,尖叫道:“不成!咱们没找到长主,怎能回去?!”仆散宁寿忙道:“姑娘快回宫去禀报陛下,多带些禁军来!我去找开封府和武卫军!”流风如梦初醒,手脚并用爬上马背,没命地往宫里跑,好几次摇摇晃晃差点摔下来,跑到西华门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原来宫门已上了锁,按国朝制度,若非紧急军情,宫门断无夜开之理。

    仆散宁寿追上来,见此情形,忙拉她去开封府,衙差说府尹早已回家,二人又赶往府尹宅中。

    那府尹听说兖国长公主在汴梁郊外失踪,吓得手足瘫软,结结巴巴地道:“大……大战在即,国家丢了吉星,那……那还了得?!”流风哭骂道:“快叫人去找啊!长主若有闪失,你开封府头一个逃不过!”仆散宁寿也心乱如麻,踌躇道:“姑娘,此事确实不可声张,长主护佑国运之说深入人心,若此时传出失踪,必定民议沸乱,军心动摇,以致滔天大祸啊!”又对府尹道:“若待明日回禀天子再寻找,也会落一个办事不力之罪,依我看……”他低下头,似是难以措辞:“寻常黔首,哪里认得长主,只知道是个神仙般的闺女,只怕……我看,不如调动公人,山野村寨一户户去寻,找着了也先别声张……”那府尹面如黄纸,冷汗如雨一般浇下来,自忖长公主若在汴梁地界被暴民掳劫凌/辱,自己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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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没头苍蝇似的寻了一夜,不知多少村户半夜被如狼似虎的衙差惊醒,也不知多少公人借着搜寻富户千金的名头抢掠民家,待到天明,依旧遍寻不获,那府尹胆战心惊地跟着流风与仆散宁寿进宫禀奏皇帝。

    恰好此时翠微阁宫人也哭哭啼啼地来报长主一夜未归,皇帝惊怒交加,待问明了事情经过,得知纨纨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嫁了人,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龙颜震怒,立刻要传殿前司都指挥使。宋珪忙道:“陛下不可,眼下就要和蒙古决战了,长主一身系大金国运,千万不能被人知晓!”皇帝亦忌惮军心生变,严密封锁消息,传旨画苑日夜赶制长公主画像,再送到开封府加写榜文,只说道贵戚女子失踪,重金悬赏,然后将告示四处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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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七,拖雷军由南宋光化抢渡汉水。

    金军诸将此前曾商讨过作战方案,其中大将张惠主张半渡而击,却被移剌蒲阿声色俱厉地斥他只知南方,不知北事,自称得皇帝圣旨,应该等蒙军渡河后再决一死战。完颜合达心知皇帝只是说不能被动挨打,必须主动出击,移剌蒲阿牵强附会难以服众,便又问出身北境的大将按得木。按得木亦主张拦截敌兵过江,却依然被移剌蒲阿严词驳回,完颜合达无可奈何,只得任由金军在顺阳一连二十日按兵不动,坐视蒙军直入金国之境。

    二十日,探骑回报蒙军已分批北渡,移剌蒲阿这才率军连夜出发,于次日拂晓到达禹山,各部分别抢占山头,据地布阵,步兵屯驻山前,骑兵埋伏山后,只待蒙军经过便一举围歼。谁知营中竟生叛变,完颜合达所部一人潜逃至蒙古大营,将金军布置和盘托出。

    拖雷闻讯后将辎重悉数留下,只督轻骑冒夜而行,到达禹山后停马观望良久,然后疏散兵马,一部分人借着疏散之势绕到山后,一下子发现了金军伏兵。完颜合达知伏击之计已泄露,只得传令各部不得轻举妄动。

    拖雷亲领轻骑冲锋,直指移剌蒲阿所在的山头。金军本已占领高地,得地利之优;蒙军左冲右突始终不能突破,只得悻悻而归,途中又派出十余人去金营刺探军情。这些人“弊衣羸马”地诈降,痛哭蒙军缺衣少食,在金军营中吃饱喝足,穿上簇新的棉袍跨上膘肥的战马,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移剌蒲阿与完颜合达这才反应过来,后悔不迭。

    其后几日,蒙军每每佯攻败走,只为引金军离开禹山,怎奈次次被金军识穿。拖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突然全军后撤,秘密驻扎于三十里外。移剌蒲阿以为蒙古败走撤军,立刻向朝廷奏捷,京城百官争相上表庆贺,连数日来吓得魂不附体的开封府尹也松了一口气,自忖丢了吉星也不碍战事,自己的人头可以保全,在官衙中置酒欢饮,浑然不顾兖国长公主仍下落不明。

    二十七日,完颜彝领忠孝军赶到禹山,次日,达及保便发现蒙军隐藏在汉水岸边。此时金军驻扎禹山已近十日,寒冬雨雪,粮草不足,无以为继,只得下山入城中补给。蒙军趁金军下山之际发起进攻,并一路追击,试图歼灭。金军由最精锐的忠孝军殿后,且战且退,于夜晚二鼓时分全部撤入邓州城中,并迅速布置城防,严阵以待。蒙军攻城三日,毫无所得。

    正月初一,唐州、方城等地的百姓还未及欢度新春,就被突如其来的蒙军烧杀抢掠,因邓州连攻不下,拖雷转而派一支偏师扫荡南阳盆地,铁骑所到之处焚毁无余,方城县令丁谨劭逃避不及,全家被杀,桃源里也被大火烧成一堆焦炭,霓旌等皆葬身火海。

    金军闻讯后迅速出击,一路追至南阳五朵山,并与从阌乡赶回的杨沃衍顺利会师。杨沃衍初来乍到,愤愤埋怨金军贻误战机,放纵蒙兵深入国境,移剌蒲阿怒道:“蒙军就在前方,你们别像大昌原、旧卫州、倒回谷似地放走了敌人!”杨沃衍不料他矛头竟转向完颜彝,颇觉意外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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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彝立在帐下,久久不置一词。

    适才移剌蒲阿借题发挥,他并非听不见,只是听闻方城、南阳已城墟烬,心中悲恨至极,除了怒视移剌蒲阿之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完颜合达知他二人素日不睦,忙遣诸将回营稍事休整,完颜彝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将脚下冻硬的土地踏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响。

    “若不是参政一次次误判战机,这些百姓就不会死!蒙古人固然可恨,误国误民之人就不可恨么?!”他痛恨难平,一把推开达及保递过来的酒囊,“我带兵给方城百姓修过房舍,也曾与兄长师友在南阳狩猎赋诗,可现在……那里已变成一片焦土!”达及保从未见他如此愤怒,不知该如何相劝,心中念叨:“要是那个能说会道的李小子在就好了……”想到李冲,忽然灵机一动,瓮声道:“您别生气了,想想长主!”

    想起爱妻,完颜彝心中愈发惨痛,这些日子以来,听闻移剌蒲阿一次次决策失误,困居深宫的爱妻越来越危险,自己却束手无策,忧急愧疚折磨得他几乎发疯,每每暗中祈祷李冲与纨纨能将她一起带走,可又觉此念太过无稽——自己在前线杀敌,情深义重的妻子又岂会独自逃生?

    衣上雨,眉间月,滴不尽,颦空切。达及保看不下去,嚯地站起,压低声音道:“将军,管他娘的,您也走吧!留着还要受这腌臜气!”完颜彝默默看他片刻,伸手轻按他一边肩头,低声道:“好兄弟,你怪我么?我放了李冲,却没让你走。”达及保摇摇头:“都跑了,谁打仗?再说了,他有个仆散姑娘在等他,我……我找谁去?咱们忠孝军个个都赤条条的没牵挂,只有您……唉,您也带了长主走吧!”完颜彝苦笑道:“我这辈子走不了啦。”达及保瞪眼道:“为什么?!”完颜彝长叹道:“除非四海清平,我才能解甲归田,去过些清静的日子。”达及保噎了半晌,跺脚道:“这怎么可能呢?!”

    “此生是不能够了。”完颜彝凝望帐外彤云密布的天幕,似要穿过阴沉的虚空看到云端之上的另一个世界,“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这世上不再有杀戮战乱,不再有君王猜忌,男女婚嫁只凭自己心意,两情相悦便可以长相厮守——或许,会有那一天的。”达及保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愣道:“百年后千年后,那……那有什么用?咱们早就不在啦!”

    完颜彝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在何处听过,他想了许久,眼前渐渐浮起一片桃林,疏条光枝间,爱妻蹁跹回旋,头上金带灿耀生光,身上白衣随风飘舞——他终于想起,原来是她曾说过。

    “不要紧。”他回答达及保,也回答妻子,“我们不在,花还是会开的。”

    第69章故国乔木(三)军溃

    李冲一路驾车西行,携老扶弱颇为支绌,亏得他自幼流荡草莽,惯识世路,总算平安到达荥阳西侧的须水镇。离京越远,路上越不太平,李冲教完颜宁与纨纨用碎布垫在齿颊间,采野栀子煮水染黄脸蛋,蓝草根捣汁涂眼圈嘴唇,又教福慧将花白的头发剪下一绺,用米浆一根根粘在眉毛和下颌上扮作老翁。改装完毕,三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起来,福慧笑道:“姑爷好本事,我都认不出姑娘和公主了。”话音未落,李冲也走过来,头发胡须乱蓬蓬地,一口白牙染得又黑又黄,敞着两条腿,看起来倒有四十岁光景,纨纨本能地惊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小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手拉手笑个不住。

    完颜宁立在一旁,也露出安静的浅笑。她初时只是被迫出京,及至离皇宫越来越远,心情竟越来越轩畅,眼前虽是“野哭千家闻战伐”,她却别有一番天宽地阔、山高水长之感,转而发自内心地渴望走得远些、更远些。

    路上餐风宿露、千里荆榛,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受的苦越多,离那个金玉牢笼中的身份就越远,她不由自主地欢喜,努力吞咽着冷硬的麦饼,甘之如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竭力侧身贴着板壁,让纨纨和福慧能在狭小的车厢里睡得舒服些。冬夜漫长的黑暗中,有许多张亲切的面孔从眼前一一划过,嬷嬷、殿头、流风、兄长、徽儿、姨父、姨母,还有身边的纨纨与福姑姑,这些温暖点滴汇入心底,最终万流归宗,化为丈夫宽广的怀抱,一想到有他在此行的尽头处遥遥相待,她便无畏万难。

    “长主,我方才从市集上听到个消息。”李冲凑过来低声道,“广平郡王驻军在荥阳。”完颜宁回过神,很快明白了他的主意:“好极!姑母从前待我们兄妹很好,只要福姑姑说战乱中与你失散了,王爷定会保护纨纨,无需我出面。”李冲点头笑道:“那就好。你俩虽要好,毕竟是欺君之罪,还是别教他冒险。”

    纨纨自舍不得丈夫,更不肯与完颜宁分开,李冲笑道:“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有多危险,前有敌军,后有追兵,将军武功再高,也保不齐一家子老弱。”福慧深以为然,劝道:“姑爷说得在理。姑娘和我先到王爷那里暂栖,免得拖累了姑爷和都尉。”纨纨无奈,只得同意。李冲扮作车夫,将她俩送至荥阳大营外,亲眼看见主帐亲兵客客气气地迎了二人入内,这才放心载着完颜宁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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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大九年正月初一,宫中例行饮宴,因河南战事千钧一发,兖国长公主又“病重”,皇帝也没了兴致,以节俭开支为由草草喝了几盏羊羔酒就遣散众人,只留下皇后、宋珪与潘守恒。

    皇帝沉脸不语,宋、潘二人自然不敢出声,皇后见状,柔声问:“陛下是担心妹妹么?”皇帝垂眼道:“京畿九路都已寻遍,开封府不可谓不尽心。朕瞧着此事蹊跷,所以问问你们。”宋珪心中一突,躬身不语,皇后与潘守恒未揣摩出皇帝意之所在,也不敢贸然开口。

    皇帝见众人都不说话,只得道:“朕在想,她是不是和纨……仆散宜嘉一起跑了?”宋珪心虚,脸色登时有些变了,所幸低着头未被皇帝看见。皇后不知实情,生怕皇帝以此为借口派人追回纨纨,忙笑道:“臣妾倒不这样觉得。她若和宜嘉在一起,只会连累宜嘉也被找到,妹妹聪明绝顶,怎会想不到?”宋珪巴不得这一声,忙附和道:“臣也是这样想。”

    皇帝踌躇不语,瞥见潘守恒垂手立着,又问他的看法。潘守恒叉手一揖到底,静静道:“臣斗胆,臣以为长主即便设计离京,她所向之处乃是流血漂橹的修罗场,不会带仆散姑娘一起去的。”皇帝面色更青了些,宋珪忙道:“长主若有此心,上次去阌乡时何必第二天就回来?”皇后倒不在意完颜宁的去向,只是不信一个深宫女儿敢去战地,也附和道:“妹妹手无缚鸡之力,又从小娇生惯养的,到了那里吓都吓坏了。”

    皇帝沉吟片刻,皱眉道:“她是吉星,若真去军中,兴许会对战事有利……唉,国家残破至此,社稷存亡,在此一役,倘若真能打退蒙古,朕成全他们就是了。”宋珪一听,喜出望外,又怕是皇帝试探,不敢轻易言语。倒是皇后想取悦皇帝,凑趣道:“陛下所言极是!战胜蒙古是一喜,公主出降又是一喜,朝中马上就要双喜临门,可不是否极泰来了么!”

    潘守恒脸色苍白,却也未敢逆触帝后的喜兴,宋珪正待说几句吉利话将此事敲定了,忽闻内侍来报紧急军情。

    “陛下!”那内侍气喘吁吁,满面仓惶,“蒙军攻邓州不下,转去扫劫唐州、方城、南阳,都……都放火烧成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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