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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推了他一把:“他们来了!”

    沈之恒被她推得一晃,怀里的司徒威廉滚了下去,他慌忙伸手要去抱他回来,然而司徒威廉在泥水之中打了个滚,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不但坐了起来,甚至还扭过头去,望向了米兰。

    沈之恒万没想到他还有这种体力,一时间竟是呆了住。而司徒威廉向着米兰缓缓伸手,在手指和她相触的一瞬间,天空闪过一道电光,电光照亮了司徒威廉的面孔,也照亮了米兰后方端枪逼近的两名日本兵。司徒威廉面孔惨白,两只眼睛却是含了血色红光,一挥手拨开米兰,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他接下来的动作,沈之恒没有看清,米兰也只感觉是脸侧掠过了一阵风。风雨声中夹了两声短促的惊叫,沈之恒闻声起身跑了一步,随即愣在了原地。

    黑暗之中,司徒威廉跪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一名日本兵趴在一旁,另一名日本兵被他搂在了怀里。他埋头在那日本兵的颈部,肩头一耸一耸,是使尽了浑身力气在吮吸吞咽。忽然抬起头喘了几口粗气,他把怀里这具尸首一推,将旁边那名日本兵拽进了怀里。

    被他推开的尸首轻飘飘的,干瘪枯朽得不像新死之人。

    片刻之后,怀里这第二具尸首,也被他丢到了一旁。仰头向天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他开了口:“啊……疼死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向了沈之恒:“你刚才让我别怕,我当时疼得很,没有力气回答,其实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你别怕,我死不了。”

    说这话时,雨势忽然转小,云开了,露出了半弯月亮。黯淡月光之下,司徒威廉向着沈之恒一笑。

    沈之恒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司徒威廉一耸肩膀,仿佛被他问得无奈了,于是微微仰头,向他张开了嘴。年轻的嘴唇鲜红柔软,张到极致之后,有锋利的骨针紧贴着犬齿降下,骨针尖端牵扯着银丝,闪烁着寒光。

    沈之恒怔怔的看着司徒威廉,忽然大叫一声,将他狠狠推了开,同时自己也开始仓皇后退。地面泥泞,他一个踉跄跌坐下去,想要起身,结果又是一跌。在泥水之中挣扎着坐起来,他惊恐万状:“你到底是谁?”

    司徒威廉俯身向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可同时又是沾沾自喜,献宝一样托出了自己的秘密:“其实,我就是你的弟弟。”

    沈之恒依旧怔怔的瞪着司徒威廉,瞪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笑容突兀,一闪即逝。随即抬手捂着眼睛低了头,他低声自语:“怎么可能,我真是疯了。”

    然后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威廉呢?”

    司徒威廉一拽他:“我就在这儿呢!你也瞎啦?”

    沈之恒望向了他——只看一眼就扭开了头,仿佛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不但不能正视,甚至不能相信:“你不是威廉。”

    司徒威廉举起双手,做了个话剧中叩问苍天的姿势:“哎哟我的沈兄,要疯你回家再疯好不好?我们再不逃就要晚啦!要是再被他们抓回去,恐怕就不止你一位要去哈尔滨,我也要给你作伴去了。”

    然后他拔腿又跑向了米兰,米兰一直委顿在泥水坑里,他抓住米兰的手,拽起她要走,然而刚走一步,他回了头,就见米兰跪在地上作势要起——起到一半,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你怎么了?”他弯腰大声问她。

    一边问,他一边去摸米兰的腿,腿没事,于是他又一路往上摸:“你是不是哪里疼?你告诉我。”

    米兰没觉着哪里疼,就是头脑一阵阵的发昏,四肢全不听了使唤。而司徒威廉忽然发出惊呼:“你也中枪了?”

    米兰的锁骨下方开了个血洞,无疑就是弹孔。司徒威廉急得回头对着沈之恒大吼,把沈之恒吼了过来。米兰依然跪着,觉着沈之恒是跑过来了,她又是急又是不安,沈之恒未开口,她反倒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先说了话:“我没事,也不疼,我是累了,跑不动了。”

    沈之恒不假思索,拽起她一转身,意思是要背上她走,可米兰摇晃着跪下去,竟是连趴上他后背的力气都没有。司徒威廉帮了把手,把米兰托上了他的脊背。一托之下,司徒威廉又有几分庆幸,因为米兰看着修长,其实骨瘦如柴,是个轻飘飘的小姑娘,逃亡路上,她成不了他们的累赘。把米兰安顿好了,他又问沈之恒:“沈兄,接下来怎么走——”

    沈之恒猛的向旁躲了一下,并且依然是不看他。

    仿佛不看他,他就不存在,他方才暴露出的真面目也不存在。

    沈之恒背着米兰上了路,心里明一阵暗一阵的,只知道要去逃生。天边依稀有了清光,正是天将要亮,这让司徒威廉很紧张,他跟着沈之恒一边疾行,一边不时的轻声发问。沈之恒依稀听见了他的声音,然而听不分明——他不但不能看这个人,甚至也不肯听这个人。

    然而司徒威廉不识相,沈之恒这样的一言不发,他却还是要问:“方向对吗?可别又撞到他们的枪口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到底走的是什么路线?我怎么都糊涂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日本兵怎么都不见了?难道他们这一夜没找到我们,就放弃了?”

    沈之恒的耳朵隔绝了他的声音,他问天问地,始终只是自言自语。而距离他们两里地远,厉英良正在预谋着放火烧山。

    厉英良穿着衬衫,被餐刀扎伤的右臂剪了袖子,胡乱缠了几层绷带。面无表情的迎着朝霞光芒,他指挥日本兵从火车上往下搬汽油桶。

    他和黑木梨花搜寻了半夜,虽然没有收获,但也能够确定沈之恒应该没有逃远。昨夜的大雨下成那样,他还带着两个拖油瓶,怎么逃?就算他会飞,大雨也会把他拍下来。

    昨夜是老天爷帮忙,可现在天晴了,他们找起来容易,沈之恒逃起来也容易,所以那个大海捞针式的找法就行不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大包围圈,然后放火烧林,把沈之恒逼出来。

    把他逼出来,然后把他送去哈尔滨,让他死在那里。

    他对沈之恒依旧存有仰慕之情,可昨夜他对沈之恒开了枪,沈之恒也对他动了刀,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关系——就在这刀来枪往之中夭折了。接下来沈之恒一定又要找他报仇,而他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而且,对横山瑛也得有个交代。

    汽油桶搬下了一大半,应该够用了,火车停了一夜,为了避免造成交通堵塞,如今不得不缓缓开动,驶向前方。日本兵推倒汽油桶,让汽油汩汩流出。黑木梨花走到了厉英良身边,两人都是无话可说。

    远方传来了轰隆巨响,大地随之震颤,厉英良回头望去,就见朝阳光芒之中驶出一列闪亮快车,正是超特急亚细亚号。流线型蓝色车头牵引着一长列褐色客车,以着一百公里的时速飞驰而过,厉英良目送着这一列轰轰烈烈的豪华列车,目光随着它望向了极远之处。很奇异的,他生出了一种平静而绝望的心情,仿佛送葬一般。

    忽然,他抬袖子一擦眼睛,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扑向了超特级亚细亚号——扑上去,然后就随着亚细亚号一起消失了。

    回头望向黑木梨花,他颤声问道:“你看见了吗?”

    黑木梨花变脸失色:“你也看见了?”

    晨风忽然转向,一股黑烟扑向了他们,厉英良逆着黑烟望去,发现是那林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而且火借风势,席卷向铁路来了!

    厉英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兵扑火,然后凭着两条腿,和黑木梨花跑到了最近的小火车站,想要打电话给奉天铁道总局,让总局下令拦停亚细亚号。

    小火车站确实装有电话,但是线路不长,只能联系前后两处小站。厉英良到了这时,精神崩溃,完全没了主意,并且一阵一阵的翻白眼,仿佛要昏。黑木梨花对于他是失望透顶,也懒怠搭理他,直接自己做主下令,让各站采取接力赛的方式,把消息一站一站的传递出去,一旦传到装有无线电台的大站了,就通过电台,直接向奉天发电报。

    拦停亚细亚号的原因,因为涉及机密,她只能含糊说明,所以她的消息虽是一站一站的传出去了,并且确实是通过电波,赶在亚细亚号之前到达了奉天铁道总局,但总局听了这种语焉不详的无理要求,就像她现在懒怠搭理厉英良一样,总局也直接拒绝了她。

    她心急如焚,又一站接一站的去联系了横山公馆,而在等待回音的期间里,她站在小站门口眺望远方,先是见天边霞光如火,后来又感觉这如火的程度未免太高了点,火中竟然还配了几柱冲天的黑烟。

    “啊!”她睁圆了眼睛:“火烧大了?”

    这场大火燃烧的基础,是日本兵奉命泼下的大桶汽油,基础既是如此之好,又有晨风助兴,自然就烧了个铺天盖地,留下来扑火的日本兵只逃出了个零头,其余诸位全被当场火化。而大火犹不满足,顺着铁路乘兴而走,又烧毁了三里多地的轨道。

    在大火顺着枕木蔓延之时,超特急亚细亚号已经缓缓驶入了奉天火车站。横山公馆终于还是帮上了黑木梨花的忙,亚细亚号刚一停车,几队军警就已经等候在了车门外。亚细亚号在奉天火车站只停五分钟,军警只能在五分钟内搜查全车,不能拖延,因为车上不乏外国政要和超级富豪,关系着满洲国的国际形象,即便是横山公馆,也不能在这列火车上为所欲为。

    五分钟后,军警一无所获,列队下车。

    军警离去的四个小时之后,一列货运火车载着木料,缓缓经过奉天火车站,直奔了天津。

    货车里面,藏着沈之恒一行人。

    沈之恒在林子里并非乱走。

    当时他脱了衬衫撕扯成条,把米兰牢牢绑在了自己的后背上,然后匍匐在地,静静等待,一直等到了亚细亚号如期而来。他了解它的结构,所以未等它驶到眼前,便起身开始了冲刺。而当他一跃而起扑向亚细亚号时,它的车头刚刚掠过,他正好跳上了车头与后方车厢的连接处。

    车头后方的第一节车厢,是行李车。

    亚细亚号的客车车厢全部是安装了双层车窗的全封闭车厢,唯有行李车简陋一些,可以容他撬门潜入。司徒威廉一直紧跟着他,而他在行李车的角落里坐下时,他很识相的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也坐下了。

    他们一路还是无话,等到亚细亚号临近奉天之时,沈之恒撬开了几只大皮箱,从里面挑选洁净的衣裤换了上,又找了件女人的短上衣给米兰,为的是遮住她锁骨下方的枪眼。米兰的枪伤,他也看不出是重还是不重,她一直没叫过疼,单是昏昏沉沉的窝在他的怀里,他也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看衣衫是看不出的,鲜血早被雨水冲刷尽了。

    司徒威廉也找了件夹克套了上,其实他也正在害疼,可米兰那样坚强,眼下情形又是这样的危险,沈之恒还不给他好脸色,所以他审时度势,决定忍耐一下。

    在亚细亚号驶入奉天地界之前,沈之恒背着米兰跳了车。

    司徒威廉依然紧跟着他。沈之恒跳车,他也跳车,沈之恒趴在枕木之下的草丛里等待,他也趴着等待,后来沈之恒扒上了一辆运载木材的货运火车,他也上了去。货车车厢是露天的,木柴上面只盖了一层雨布。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司徒威廉向沈之恒伸出了双手:“你把她给我抱着,你休息一会儿吧。”

    沈之恒垂眼看着怀中的米兰,终于给了司徒威廉一点回应:“有钱吗?”

    司徒威廉掏裤兜,掏出了皱巴巴的一团湿钞票,面额还不小:“有。”

    “这车是往天津去的,等晚上到了站,你挑最近的一趟火车,买三张三等车票。”

    “去哪里?”

    “南京也行,上海也行。”

    “走那么远?咱们到北平躲躲不行吗?”

    “不行。我这回是彻底和日本人撕破了脸皮,还惊动了关东军。横山公馆我不怕,可他们的军部在平津一带势力太大,我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我可以躲,米兰不能躲,米兰需要进医院接受治疗。”

    司徒威廉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知晓了利害,但是瞟了米兰一眼,他犹犹豫豫的又问道:“可是她呢?她能坚持到南京上海吗?”

    沈之恒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她现在一露面,就会被日本人抓去做人质来威胁我。日本人若找不到我,自然不会放了她;日本人若是找到了我,她没用了,更不会有好下场。”

    司徒威廉低头把钞票展开,换了话题:“好像买二等票也够。要不要买二等票?三等车厢人太多了,还总是臭烘烘的。”

    沈之恒没理他。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嘿”的笑了一声:“我也臭烘烘的。”

    无论是横山瑛还是黑木梨花,都没想到沈之恒这个吸血鬼是如此的神出鬼没,竟敢和来自关东的木材一起回了天津,并公然的手持三张三等车票,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三等车厢,正如司徒威廉所述,人太多了,并且臭烘烘,检票的都挤不进来,索性不检。沈之恒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怀里搂着缩成了一团的米兰。米兰面颊通红,身体滚热,正是无知无觉的发起了高烧。沈之恒搂着这么一小团生命,像个父亲搂着新生的小女儿,心中木然的没有情绪,就单是这么搂着她。

    肮脏的裤脚拂过他的膝盖,他顺着裤脚向上看,看到了司徒威廉那张白皙的脸。司徒威廉靠着板壁站着,低头向他一笑,笑容挺烂漫,没心没肺的。

    他扭开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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