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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子戴副眼镜，黑瘦瘦的越发显得高。五子家与我家前后邻居，只隔了条便道，于是有回放学我就拉了五子去我家杀军棋，玩到兴处，忽听老曹的喊声传来：“五——子——，五——子——”五子立即拔腿就跑，神色慌慌的。我便去五子家，可刚刚谈了几句话，老曹便说：“五子该看书了。”五子就噤了声，一本正经坐在桌前。后来我又去找五子，五子家的大门却总是插着，再就是高高的院墙，喊也无人应。于是在学校见了五子，我就说：“五子，下了学去我家杀棋吧。”五子看看我，说：“我回家还要看书的。”之后，我不再找五子，五子也再没来过我家。

    老曹却几乎见天来转转，老曹原先是乡里学校的校长，如今退休了，有的是时间。老曹来总是背着手，转转看看，说几句就走，从不坐的。老曹的心病是五子，五子的成绩总在后几名。表哥知道，见了老曹就故意将话题往五子身上扯，老曹却不在乎，仍旧背了手，迈着悠哉的步子串门。

    我读高中那年，开始练些武术、气功，老曹知道了，就常常问些练功的情形。一回，我就问起五子，老曹说：“五子在县里读技校哩。”表哥就问：“五子功课咋样？”老曹看看表哥，说：“什么好坏的，出来混个工作算了。”老曹说话时神情满是惋惜，手也从背后松开来，垂在两侧。

    果真就不见五子了。

    这一年，五子娘从乡中退了休，老曹便举家迁回了县城边的西城老家。房子空下来，时而还见五子干娘的儿子旺子来看看也就走了，偌大的院子日日给一把锁挂着。

    过些日子，老曹就回来看看，住上个两三天。一回，我就问老曹：“五子该毕业了吧。”老曹说：“毕业了，在粮站上班，孩子大了，也就不去管了。”我瞅瞅老曹，没再往深里问，老曹却破天荒地松了背后的手坐下，于是就聊起了气功，老曹说：“练了一阵子，总也没什么气感就不练了，每天去外头溜溜早，回家种种菜。”说罢，老曹略定定神便起了身朝外走。我忽然间竟有些想念五子。

    后来，我听说五子不上班了，老曹两口子好说歹说，五子脖子拧得挺挺的，说就不去，俩人都没了办法。五子终日闲在家里，时而揪几棵萝卜或是将老曹辛辛苦苦栽养的盆花连根拔起晒在窗台上，气得老曹忿忿的，却也没得办法，说他几句，五子便跳将起来，那样子仿佛恨不得抽出厨房的菜刀一刀将老曹劈了。五子干娘知道了，就去把五子接回了村里。五子干娘说，都怨你们，小时候那样子管孩子，不是要把五子闷死吗。说得老曹一张脸红不是红白不是白的。

    回了村，五子却不住家里，同干娘住村子南头，偶尔也还回来待上个一天半天，却不大出门。有时在街上碰到了，我招呼一声，五子却神情怯怯的，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给人窥见了似的，应了声便赶忙走开了。

    过了年，老曹又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老曹说人上了岁数，也就懒得动弹了，再说坐车也不方便的。果真就不回来了。有时候，同表哥去县城办事，在街上也见过几回老曹，却是彼此简短地问候几句就各自忙各的去了。七、八年的工夫，老曹也不见怎么老态，还是矮矮胖胖的，背着手闲云野鹤似的。

    读完高中，我就回省城工作了，时常休息，也还回老家看看。这年的秋天，偏赶上连日的小雨，绵绵地落得人心慌，就猫在家里同表哥杀象棋。直杀得天昏地暗两眼冒金星，对门的大帅就来了。表哥忽眼睛一亮，推了棋盘，说走，去大帅家吃石榴。我有些纳闷，大帅家什么时候种石榴了？表哥就笑，说走吧。等进了大帅家门，一看，才知是大帅与老曹家的隔墙坍塌了，几个人就小心地跨过大帅家的猪圈进了老曹的院子。

    天阴潮潮的，仍飘着雨，院子内却是绿意盈盈，北屋窗前的两棵石榴树浓枝密叶，沉甸甸地坠下累累的果子，裂着嘴仿佛在哭。再看院子，因无人照管，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生满参差不齐的杂草，却是荒园不荒，除了窗前的两棵石榴，猪圈旁还生着棵苹果树，也是挂了不少的果儿。这些年了，果树无人照管，却怎的似比老曹在时还显得旺盛。我不禁啧啧称奇，忽然间就想起老曹来，于是问表哥。

    “老曹呵，在县医院门口摆了个摊，给人家修自行车呢。”表哥说。

    我眼前就浮现出矮矮胖胖闲云野鹤状的老曹，又浮现出两手沾满污油蹲在地上给人补胎的老曹，心里怪怪地不是滋味，就用力掰开个石榴，扒下几粒红红的籽塞进嘴里，一咬，甜甜的液汁便顺着喉咙一直流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