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尽母亲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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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那棵柿子树每年总要结出许多硕大的果子来，全都坠在树枝上，把树枝压得老弯。我们姐弟几个是高兴了，然而却是苦了日益年迈的母亲。

    果子成熟的时候，母亲便要一个一个摘下来。摘下来的果子先是放到一个土缸里去泡浸，这样就能去掉果子的涩味。然而，在泡浸的过程中，须得十分小心，是绝对不能让泡浸的水混进油的。如果水混进了油，果子还没能出缸，便坏掉了，是吃不得的。所以这套功夫须得十分小心才好。有些事情是混淆不得的，一不小心便可能让好好的事情全没了方向，也没了结果，还浪费一段自己坚定的目光。

    这还不算是费功夫的，最费功夫的是晒柿子过了。晒柿子饼先要把柿子一个个全削了皮，然后放到一个竹托上去晒。一竹篮一竹篮的果子，要一个一个地把皮削掉，这便要费去母亲好些一整天的功夫。光是晒太阳，也得要好几天时间。等到柿子全都晒得软软的，晚上便要它们放到柔柔的火上去烘。母亲再把烘热的柿子捧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放在掌心里，慢慢的、轻轻的挤压，这样才能使柿子扁平下去，像一个饼。于是，这便成了土制的“柿子饼”

    母亲说，把柿子压扁，是很费劲的。不能太大力，因为大力了，里面的汁便会爆出来；也不能太小力，小力了便压不扁的。母亲还说，柿子还要放到手心上，如果不放中手心，力便用得不均匀了，压出来的柿子饼便不好看的。每每回到家，母亲便要拿出一些柿子饼，让我吃。我吃了许多年，竟然不知道母亲为了做成这些柿子饼，曾经熬了几个夜晚，花了多少心思。母亲把一个一个柿子轻轻地放到手心，在挤压的时候，就轻轻地把她沧桑的掌纹印在了柿子上。我知道，那些无数的掌纹，全是对子女的爱抚与牵挂。母亲不说，她把那些心思全印在那些柿子饼上，然后敦促我们吃下去。多少年来，我们不知道吃尽母亲多少的掌纹，也吃尽母亲多少的牵绊，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母亲是很少吃她自己做的柿子饼。有时候，柿子饼做得很硬，母亲把会在晚饭以后，把柿子饼摆在一个盘子里，放到锅里去蒸软了，然后端给我们吃。母亲说，太硬了，便不好吃了。我知道母亲的掌纹还留在那些柿子饼上，硬了便品不出母亲的心情，看不透母亲的年轮。

    姐姐们都很喜欢吃母亲做的柿子饼。每年母亲总要把柿子饼分几个带子装好，然后叫姐姐来拿，或者托人送到姐姐那里去。姐姐们看到柿子饼便高兴了，母亲看到自己努力做成的柿子饼让姐姐们吃得如此入味，也甚是高兴的。有时候，那些柿子过不多久便吃完了。母亲便要懊悔的，总是说应该多做一点，因为以为够了，所以树上还有不少果子，便让村里的人摘了去。

    我们把从母亲手中走出一个个柿子饼放到嘴里，慢慢地吞下肚里去。我们吞下的不仅仅是母亲做的柿子饼，更是母亲一年一年的思念与牵挂。我们曾经被母亲紧紧地托在手上，然后我们站在母亲的肩上肆意增长自己的身体。后来我们长大了，便一个一个离开了母亲，离开了母亲的手掌。在我们离开的日子里，母亲把无数关怀的掌纹印在一个个柿子饼上，被我们吞下肚里去。我们不知道在那些日子，母亲在昏黄的灯下，把一个个柿子托在手心，小心地刻印自己的掌纹。她是在烙印自己的情感，那么沉重的感情，压得我们的心窝生痛。

    去年回家的时候，熟了的柿子还高高地挂在树上。因为有好几天假期，母亲便张罗着要给我泡浸一些柿子。我拿着竹篮，想要去把柿子摘回来。母亲便不让我去了，她把我手中的竹篮抢过来。母亲说，你虽然还年轻，然而离家久了，可是连树也忘记了爬的呢，我虽是一把年纪，却总是要爬树摘果子的，我比你摘得要快呢。我只好让母亲去了，眼里却湿润了。我是断然不敢在母亲面前落泪的，一落泪便会把母亲吓坏的。她不知道，儿子因为爱她如此深沉所以流泪。我一落泪，母亲也便要难过了，她会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些心思会搅乱母亲宁静的生活。

    我站在树下，看着母亲艰难地爬上树去。我看到母亲的脚板那些明显的裂纹，多少岁月的洗练哪，那其中肯定有几道是因为我而刻上去的。她一个一个仔细地察看着果子，然后慢慢挑着摘下来，放进篮子里。母亲手里拿着一个木钩，她想要把树枝尾部的那个较大的果子摘下来，我看到她艰难地把钩子扣上树枝。然后，她一只手扶着树干，一只手慢慢地往回用力，树枝一点一点往她面前移动。好一会儿，她终于摘到那个她想要的果子，其实是给我摘的，母亲为了给我摘一个大点的果子，费了半天的功夫。

    我默默看着母亲忙完这一切，母亲的手很粗糙了，不知道掌纹还清晰吗？它们能不能让我记住以后的生活。因为提前离家了，所以果子的涩味还没有完全除净，我却全吃了。我知道，我吃的不是柿子，而是母亲深刻的手印。我走了，却总走不出母亲无尽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