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母亲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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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三岁的母亲，微笑着躺在东北农家小院里宽敞的火炕上。雪白的头发轻松地捧起她那虽已沟壑纵横，但仍然慈祥清隽的脸，向着窗外的蓝天默默地遥望。母亲那操劳一生的双手露在她身上盖着的薄薄线毯外面，她为儿女们缝缝补补一生的顶针，戴在她那瘦削的右手中指上，反映出来的一缕太阳光芒，照到了西墙壁上，家里淘气的小花猫随着母亲右手的不停移动，还在那火炕的炕稍作着跳跃猛扑的动作，司机扑向那游动的光亮。

    我顾不上几千里回来看望病重母亲的奔波劳累，坐在我家东屋里，向请来的医生们仔细地询问着母亲的病情，我要这些庸医们说出母亲的希望。“老太太没别的病，她肋叉里痛的老毛病你们都知道，这次并没有反复发作，只是老太太刚一躺倒那几天有些反映，这几天她再也没有说肋部难受过，现在唯一的难题是老太太已经是十几天不怎么吃东西了，就是年轻人这样下去也熬不了多少时日，何况还是八十多岁的老人。”高个子医生这样向我这样解释说。我听明白了医生们的意思，就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母亲吃东西才能延长母亲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最后时光。

    东北的初夏，每到太阳落山的一段时间里，总有来自西北的微风带着清冽冽的凉爽，漫过河流，越过高山，在每一个小山村里走街串巷。母亲在这阵清爽的微风过后，睁开了充满爱恋的眼睛，当她看到坐在她身边的我时，被一生经常颠痫发作闹得此时已经说不清话语的母亲，朝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把她那干枯的手向我伸来，我赶紧用双手把母亲的手捧住。“妈、妈妈！我回来啦！”我旋转身后匍匐在母亲的身边泪落如雨。日光灯下的母亲脸色有些由白变红，母亲那双美丽慈祥的大眼睛仍然把她瘦削的脸陪衬的生动无比。我们看到母亲这样好的气色，赶紧手忙脚乱地为母亲倒出伊利纯牛奶，煮出一小碗白面条，还有哥哥刚刚扒去皮的两个鸡蛋黄。母亲喝了姐姐喂给她一口牛奶后吐了出来，我把一根细细的面条放到她的嘴里，她的嘴嚅动了几下就不再张开，哥哥凑到跟前把鸡蛋黄碾碎用温开水给母亲往嘴里面冲，勉强把两个蛋黄给母亲冲了下去。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的哥哥对我说：“这就不容易啦，几天晚上也没有今天晚上吃得多，可能是见到你回来、妈高兴，精神上稍好一点。”

    每天晚上都是哥姐们轮流陪在母亲身边过夜，照顾老人家的呼唤应答。这天我让哥姐们去东屋休息，从小就东南西北跑的我躺在母亲身边来陪伴母亲度过漫长的夜晚，心充满了踏实和黯然，母亲身边的父亲时醒时睡，但他根本照顾不了母亲的艰难。那一夜，我望着黑域域的纸糊顶棚，听着母亲微弱的呼吸浮想联翩。从小听到的、自己亲身经历的，与母亲有关的往事、在自己不惑之年时仔细回想起来，从心底里感到，不识一个字的农民母亲，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她也绝不新鲜。

    可能有些人不知道，东北解放的早，上个世纪的一九四五年，我的家乡闹土改，我家被划为富农成分，村里有什么事情父亲就得跑跑颠颠。一个晚上，村农协会的一支枪丢到村子的大东山沟里，要父亲去取。二十几岁的父亲胆小不敢去，任务又推不掉，刚和父亲结婚没多长时间的母亲竟然没要父亲陪伴，替父亲把枪拿了回来，从此村里的人们都知道母亲大胆；我小时候身体羸弱，四岁时才会走路，母亲每天把我装在她厚厚的棉裤腰里面悉心地照看着，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瘦得有些丑陋的我，她自己却日以继夜地喂养着我，最终把我拉出了死亡线。兄弟姐妹们有时埋怨我不下地种田，母亲总是护着我说：“他身体不好，学习好，谁让你们学习不如他来者。”这样就给了我从容走向大学课堂，留出了宝贵的时间；从来不太喜欢父亲的爷爷、晚年时，所有的积蓄都被姑姑们卷走，伯父们谁也不情愿赡养爷爷的时候，母亲把爷爷接到我们家里，在我们一天吃两顿饭的时候，保证年迈的爷爷一日三餐，即使爷爷瘫痪在床的一年多里，母亲从来都是笑脸，直到爷爷安详地离开人间；母亲在操持十几口之家的五十多年里，我们一大家人的穿戴从来都是由母亲的针线缝缝补补，但我们却是全村各家各户中穿戴最整齐清洁的家庭。母亲每顿吃饭时，总是说她不喜欢吃这个、不喜欢吃那个，她手中的筷子总是夹着好吃的东西送到别人的碗里面。这一系列断断续续的母亲过去，象是一个总也走不完的漫画长廊，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把我拥进了风和日丽的另一个洞天，当我还在忘我地浏览观望的时候，父亲的拐棍拖着鸡鸣狗叫声把我唤醒。

    “好儿子，你这一回来，莫不说还真能把你妈妈救回来，让她多活几年？”

    “你说怪不？昨天这一夜你妈也没闹着不舒服，更没有喊，后半夜我醒来时还见你妈妈给你往身上扯被子盖。”父亲兴奋地对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说着母亲这一夜的情况。我听到父亲说这些时，自己的嗓子有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安静地睡了一晚上的母亲、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看她的右边，我们知道她那是在看我还在不在，我赶紧地走到母亲的面前，用自己的脸轻轻地在母亲的左右脸上贴了一下，然后在母亲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口。此时的母亲虽说不清话语，但他看着我们的眼神忽然间盈满了泪水，此刻我读懂了母亲无声背后的所有语言。

    一个母亲，在抚育孩子们时，不知道她们为了表达对孩子们的深深爱意，在每个孩子的脸上、甚至是身上亲吻过多少遍，可是孩子们却很少有人知道母亲也需要孩子们对她们表示最真切地爱恋。少年时给母亲一个亲吻，那一定是给了母亲一个幸福；青年时给母亲一个亲吻，那一定是给了母亲一个欣慰和自豪；中年时给母亲一个亲吻，那一定是给母亲一个深深的依恋。这便是我给病中母亲的一个亲吻后，读懂的母亲无声语言后最真正的语言，母亲！我这个吻，虽然是不懂母亲之爱的儿子迟到的亲吻，但我要在您远走天涯之后，告诉普天下所有的儿子，多找些时间，去贴一贴母亲沧桑的脸，多去写满年轮的母亲额头上真情地吻一吻，那也许是所有的母亲们，对儿女们一生一世最真挚的无声呼唤。

    2006、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