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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脑门,若不是对方只是一群孩子,只怕他早已长剑出手,杀他个痛快淋漓了!
云舒怀放慢脚步,孩子们当下跟得更近,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少顷所有孩子的脚步声陆续变得一声轻一声重,一想可知,他们正在学着自己的步伐。
这残疾,早已成为云舒怀心头至痛。他幼时学武天资聪颖,行走江湖时无人可当。虽然得了麻风,但疾病天灾,终非人意;单方逼他退出江湖,他宁愿自行了断,也不愿听人摆布;被黎青所救之后,虽然肢体已残,但功力犹在,至于皮相,对男子汉而言却显得无关紧要了。
云舒怀平生第一次失败,实则就是向黎青求爱不遂了。残毁的身体,原先他可以不在意,但在被黎青拒绝后,他却不能不耿耿。最珍惜的人最不能接受的东西,就变成他自己最厌恶的东西!人皆是如此,一件物事若是不在乎,丢了便丢了;若是念念不忘,便会越来越惋惜,越来越懊悔。这段日子以来,云舒怀心中已将自己得不到黎青的原因,全都归咎于相貌。他每每念及自己的昔日风采,就更对现在的丑陋难以忍受。
此刻耳听孩子们大声嘲笑自己的面貌丑陋,登时令他勃然大怒。再听到孩子们的学步,恍惚间云舒怀似乎看到黎青便俏生生立在自己面前,掩嘴而笑:“你,注定要留在荒郊野地的。何苦不听我的话,被孩子耻笑了去。”
云舒怀牙关紧咬。他眉毛虽已烧掉,但两道眉棱却立了起来。可惜孩子们只顾谩骂嬉闹,而且那言语愈发不堪。他们与云舒怀本是萍水相逢,可是此刻兴起,却如与云舒怀有血海深仇一般,言语恶毒无比。
云舒怀对着这些不能骂又不能打的孩子,牙关越咬越紧,口中又腥又苦,右手却在不自觉间,搭上左手握着的沉雷剑柄。
群孩这边有二冬指挥,追着云舒怀边跑边骂,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而云舒怀的气息也越来越乱,脑中一阵阵眩晕。他终于猛地回过身来,嘶声喝道:“呵闭嘴啊!”听到他突然开口,惊得孩子们立时四散奔逃,可是那尖叫声里充满惊喜,哪儿有半分害怕,似乎他们只是觉得这一骂一逃,令游戏更加有趣了许多。
一想到这群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不知好歹,欺善怕恶,云舒怀心中阵阵发冷,他拄剑而立,一字一字顿道:“呵别再惹我了不然我就要动手了!快滚!”
他这话若是早说,孩子们自然怕了,只是这时他们早已认定这残废形如其人,完全是个废物,自然只把他的威胁当成玩笑。云舒怀这边话未落音,那边便有一物飞来。
云舒怀把剑一扬“扑哧”一声,那物裂成两半,穿过沉雷剑,重重拍在云舒怀胸前、脸上——黏黏的、臭烘烘,正是一坨半干不湿的牛粪。
孩子们顿时哄然大笑。那牛粪正是二冬所扔,这时自然也以他的笑声最为嘹亮。哄笑声中,二冬叫道:“大家一起丢他!”
呼呼风响,一坨坨牛粪马屎被孩子们扔了过来。他们随身都携着拾粪用的铲子,扔起来又快又准。“啪啪”几声,云舒怀身上、脸上已中了好几下。
云舒怀全身肌肉绷得几乎要裂开。“咯吱”一声,沉雷剑一出半尺,终于又给他强摁回鞘。
半晌,一声嘶鸣从喉咙深处逸出:“呵你们”挣扎着冒出两个字,终于无话可说,云舒怀整个身子僵在当场,此时已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只怕多说一个字,多动一下手指,都会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在这边天人交战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那一边小孩儿们却兀自得寸进尺地放肆。只见二冬冲同伴招一招手,高抬脚、轻落足地拐了出来。他鬼鬼祟祟的样子,登时引得其余孩子一阵窃笑。二冬更是得意,停下身来,腆胸收肚,突地发足前奔,一直冲到云舒怀身前,一拳打向他下体。
这正是同龄小孩儿最惯长使的招数。他们隐约知道男女下体是人身要害,身高又在大人的腰胯左右,因此极喜欢偷袭掏裆。这一下打来,云舒怀心神不宁、全无防范,登时中招。这下用力极大,下体又系要害所在,虽以云舒怀之能,却也疼得向后一个踉跄。那二冬一招得手,拔腿就逃。
云舒怀咬紧牙关,轻声自语道:“呵别再过来了,别再过来了!”他这话声音低沉,在小孩儿听来,像是在哀求一般。当下众人更乐,推举出平日最胆小怕事的孩子,让他去拿云舒怀练胆。
那孩子颇为老实,这时被大伙儿推出,却战战兢兢不敢前行。二冬把脸一板:“你若不去打他一下,我们以后就都不和你玩儿,谁都不和你好!”那孩子大急:“别,二冬哥,我我不敢去”
二冬冷哼一声:“我们走!不要理他这个害怕废物的孬种!”说着带领其他孩子转身就走。那孩子更急,跟着走了两步。二冬回过身来骂道:“谁让你跟着我们?跟屁虫!我们不和胆小鬼玩儿。”
那孩子大喊:“我不是胆小鬼!”说着一步一顿,来到云舒怀近前。
这孩子平素给二冬等人欺负得怕了,偏偏又离不开他们,此刻被逼来到云舒怀近前,只见这怪人翻着两只无神的白眼,嘴巴一开一张,喃喃念叨着什么,心中只觉怕得更厉害了,两条腿抖成了七八条。他壮着胆子没有逃走,心中却只等云舒怀一掌打来,赶走自己。谁知等来等去,云舒怀全无半点儿伤人之意,那怯意便渐渐消了,一丝恶念上涌,再犹豫一下,终于一步跨出,一拳打向云舒怀下体。
这一拳果然又中了!那孩子心中大喜,转身就跑,忽听“刺啦”一声响,他蓦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待到半空,身子一转,却见地上兀自立着两条腿,腿上穿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裤子
二冬等人围在一边,正等着看笑话,忽见那丑八怪一只手不知怎么,微微一动,小乐的身子就突地上下分了家。血雨飞洒中,他上半截身子掉在地上,那手指还在微微抽搐,一张惊恐莫名的脸上,小嘴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一群孩子先是痴呆,稍一顿,二冬第一个反应过来,惨叫一声:“妈呀!杀人了!”转身就跑。
他想跑,云舒怀最恨、最放不过的却也是他。只见黑影晃动,云舒怀如疯魔附体般,挥舞着沉雷剑,杀将过去。落后的十几个孩子拦在他和二冬之间,云舒怀只觉腿边被微微绊住,几无意识地抬腿就踢,几个孩童小小的身体立时向四边飞开,撞在地上墙上,哼也不哼一声,口中黑血涌动,俱都死了。云舒怀却更加恼怒,纵剑疾挥,铁剑击在其余孩子柔嫩的身体上如中败絮,钝剑以排山倒海的大力将孩子的身子硬生生抽成两段。一眨眼,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十几个孩子,除了二冬以外便都已伏尸血泊之中了。
云舒怀挣扎数载,到此功亏一篑。
十几年来,世间万事万物在他心中非善即恶、非黑即白,而他自己一直毫不怀疑地站在良善一边。他武功高卓、家中富有、容貌俊美,可说一路一帆风顺、予取予求。世间万物他都曾轻易拥有,所以也都可轻易放弃。当日虽遭恶疾缠身,烈火焚身而志向不改,武功尽废而从头练起,只因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失败,也会被拒绝。可待黎青离开,他实则已立在悬崖边缘。往事一幕幕回转,昔日能一笑置之的事——单方逼山、百姓烧街在这时想来,也都变成令他难以忍受的背叛与羞辱。
三年来,他为怕感染他人,离群索居;十年来,他为铲奸除恶,独来独往;二十年来,他为赈济灾民,散尽千金。他日日杀人,却从没时间和谁把酒谈心。便是与平生唯一的朋友单方,也不过是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
于是那屈辱、骄横、患得患失便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而今,二冬等孩儿们的一再侮辱,终于为他心中的狠毒疯狂找着了出口,一股脑儿破体而出。十几年来隐隐约约蕴藏的冷酷与凶残,随着劈死小乐的那一剑,如破堤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刹那间,他体内的善恶黑白交替,那一剑挥出,不仅斩断了小乐的血肉之躯,也斩断了他自己的一切!
孩子们一个一个倒在剑下,云舒怀却清楚听出其中并没有二冬的惨呼。他身上溅满鲜血,使得那黑衣更黑,沉沉贴在身上,白绷带却如雪地梅花,点点斑斓,这副形状令他看来直与疯魔无异!
那二冬实在机灵,借着地形掩护,欺云舒怀路径不熟,竟仓皇逃回村中。村中青壮闻声出门,纷纷拿了锄头铁锹来打云舒怀。云舒怀吃了两下,耳中又没了二冬的下落,不由下手更狠。当下也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只将铁剑乱挥,剑啸如猛虎,沉雷化为一道蓝光,上下盘旋飞舞。须臾间,原本安详宁静的村子鬼哭狼嚎,变成一座活生生的修罗场。
七里铺民风算得上悍勇,虽然眨眼间便死了二十多人,但是待村中民团赶来时,见着满地尸骸却是恨意比害怕更多,更加奋勇上前。民团首领梁金牛虽然功夫并不怎样,但见多识广,眼力过人。他提刀在旁略一打量,立时便看出云舒怀两眼不便,全凭两耳听声辨位,当下打手势让众人散开些,一边将带来的绳子扯开,两头分人拉住,中间往地上一甩,便一道道朝云舒怀绊去。他还另外派人火速去取年前村里自制的“旱天雷”
云舒怀目不能视、两脚残疾,虽然耳力过人、反应迅捷,在群战中终究吃亏,此刻被绳子分心,脚下就慢了。未几,待“旱天雷”取来,梁金牛亲手点着一个,眼看就要爆炸,这才丢向云舒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旱天雷”在云舒怀脑后炸开,黑烟四起。云舒怀立时呆立当场,脚下不动,身子一阵乱晃。
原来人体平衡全靠耳中的一个小器件掌握,梁金牛本来只想震聋云舒怀的耳朵,不料他耳朵太过灵敏,这巨响的收获比预想的更大。待梁金牛再点着一个投过去,云舒怀便应声而倒,沉雷剑也就此脱手。
这一来民团大喜,十余人齐齐拥上,镐头、棍棒、拳头、腿脚如雨点一般一齐朝云舒怀招呼。云舒怀躲不过,站不起,只能一下一下,结实挨着。他两耳近聋,看不见听不着的,便觉这挨打都不像是真的。隐约间,脸上似乎是着了十几下,却只觉凉飕飕的,一点儿都不疼。
痛觉是那样模糊难辨,可那热是实实在在的,正从云舒怀体内泛滥开来。因为当年的烧伤,他皮肤已不能排汗降温,这么一番厮杀、一顿暴打,那一团团热气便源源不绝从丹田涌上,便如灼热的岩浆流入血管一般。热气过处,他的手脚一点点恢复了力气,道道热线顺着奇经八脉一点点铺成一张大网,从里面包住云舒怀的五脏六腑,其中一道尤为粗烈,倏忽间已贯穿了他的左臂。
村民正毒打云舒怀到了惬意处,忽觉脚下一亮,低头看时,却见一条火龙拔地而起,十几人吓得连忙惊叫退开。只见红云过处,云舒怀慢慢站起,一条左臂熊熊燃烧,也不知是那衣袖绷带在烧,还是连他的手臂也烧了起来。
村民中一个愣头青不知好歹,跳过去一棒打下,正中云舒怀额头。云舒怀给打得头一沉,左臂猛地刺出“刺啦”一声轻响,便如烧红的铁条刺入雪人,在那青年胸膛中来了个对穿对过。
粱金牛心头狂跳。这疯子拳也好剑也好,一举击杀多人并没有多么可怖,可方才像捅破窗户纸般刺透一人的感觉,却让他吓破了胆!
只听怪叫一声,粱金牛奋起最后余勇,扑身上前,一刀剁下!“扑哧”一声,云舒怀的左手兀自陷在青年胸口,便给这一刀齐肘斩断。
云舒怀长声惨叫,往后疾退,脚下绊着了沉雷剑,往后仰倒,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儿,顺势拿剑。他一剑在手,粱金牛便不敢追击。
却见云舒怀拿剑的右手哆哆嗦嗦,几乎忍不住弃剑,粱金牛见状大喜。他心知这怪人不死,今日合村都要遭难,这时见云舒怀手指尚在麻痹中,便如抓到一线生机,蓦地又来了勇气。可惜正要上前,却见云舒怀侧过右臂“刺啦”一声,将衣袖齐肩撕破,断袖褪到手腕上,再以牙齿勉强打结,竟然便用布条将铁剑绑在手里。他浑身浴血、两眼惨白,此刻系剑却那样有条不紊。七里铺的村民终于给他吓破了胆,怪叫着四散奔逃。
云舒怀却不慌不忙踢掉脚上的鞋袜,赤足站在地上,静静感受脚下传来的、那众人逃走时带来的散乱震动。他凌乱绷带下的狰狞脸孔,慢慢浮起一丝惨淡的笑容
那二冬逃回家中,越想越怕,躲在床下瑟瑟不敢出来,他听着外边大路上先是越来越乱,然后却一路静了下来,登时更怕了,拼命往墙角瑟缩。正惊慌失措间,却见床帘外屋门一开,一双沾满血污的赤脚一高一低,跨了进来,接着那床板一掀,一个疯子般的怪人弯着腰,一张惨笑的面容已和自己来了个脸对脸。二冬怪叫一声,一头撞在床板上,居然也不觉疼,转身爬出床下,不顾一切往外跑。跑到院门外,就见村中一条黄土大路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上面横七竖八的,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二冬脚一软,再也跑不动了。他瘫坐在地上,却听身后脚步声响,是那怪人慢慢跟了上来。二冬大哭道:“别杀我叔叔别杀我叔叔叔叔,对不起!”却听云舒怀和方才一样,哀求似的念叨着:“别再惹我了别再惹我了”
夕阳西下,七里铺遍地尸骸中,一人独坐。
他断臂横剑,静静坐在一座谷碾上,身上绷带早已散开,这时飘在身边,像一条条赤链蛇,在晚风翻动下,在碾子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他看不见,听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到微风拂面,和夕阳播撒在半边脸上的热度。他转过脸,让整个面容沐浴在如血的夕阳里——没有眉毛,两只眼只剩眼白,上面还溅着点点血斑;没有鼻子,嘴唇短到包不住牙齿和牙床;肤色焦黑,肌肉扭曲。
可最让人惊心的,不是如此狞恶的一张面孔,而是这张面孔上,那无尽的悲凉沧桑与深深的绝望迷茫:“贼老天啊,这前路茫茫,你还将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