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朝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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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在鱼缸里的那只最小的乌龟似乎快不行了。我捏住它变软的外壳，放进另一只小脸盆里，希望它能在最后的时刻过得安宁。

    这么做的时候，就突然想起幼年时代，游走在天井回廊与道地树荫下的那群黄毛小鸭子中间，有一只跛着脚的小鸭子是真正属于我的。它总是落在队伍的最后，别的黄毛小鸭一涌而出挤破围栏冲向天井里那一片明晃晃的水洼时，它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这时，我若站在边上，定会双手捧起这只跛脚小鸭，轻轻悄悄地将它放进那一滩水洼边。而往往此时，别的小鸭又呼啦奔向另一处新奇之所。

    母亲是在发觉这只小鸭跛脚之后，在我的再三恳求下才同意让我喂养它的。我喜欢抱着这只小鸭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有一句每一句地跟它说话。我说，小鸭，你的腿一定很疼吧？你看到别的小鸭能行动自如，你一定很难过吧？我说，小鸭，你一定很寂寞吧？它们自由自在东游西荡的时候。我说，小鸭，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的模样吗？我还说，小鸭，等有一天你长大了，我一定给你一整条河，让你尽情畅游。跛脚小鸭在我的怀里很安静，偶尔会弹一下红嫩的小脚，乌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远处那群闹腾得正欢的伙伴。这时，庭院里的冬青树被风卷落片片树叶，枯黄的叶片在空中翻飞一阵，便悄无声息落在我的脚边，落在天井的每一个细碎的角落里，也落进又一季明晃晃的秋天里。

    这是一只成长在初秋的跛脚小鸭。每天清晨，我抱它出笼，喂它水和饭粒，然后又抱着它四处游荡。我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附近的一条小溪边。清亮的溪水映衬着蓝天、白云，整个儿秋天亦变得清亮动人。我把小鸭放进一丛又一丛尚未枯萎的草丛中，它便跛着脚踩得草丛沙沙作响。我把小鸭放进清亮的溪水里，它便用跛着的双腿划动溪水，慢悠悠摇摇晃晃地前行。而终于，它还是离开了我。那天清晨，我照旧想抱它出笼，却见最边角处那一抹静静的黄色。是谁将它从我身边夺走？母亲说，定是半夜黄鼠狼来过了。对这个回答我曾一度深信不疑，并对黄鼠狼深恶痛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从我身边将它夺走的不是黄鼠狼，也并非其他凶神恶煞，而是孤单，离群索居的孤单，被人抛弃的孤单。这种孤单，对于年幼无知的我来说，就像虚无缥缈的空气，无法理解。

    可我还是兑现了自己许下的诺言。我用一只饼干盒装下了小鸭小小的身体，还摘下些许月季花瓣扑在小鸭身上。神情庄重地捧着我的幼年玩伴来到那条清亮依旧的小溪边。时至深秋，溪水已经冰凉。我在溪水边挖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土坑，将装着小鸭的饼干盒郑重其事地放进那个土坑里，然后撒上一层又一层潮湿的泥土。溪水沿着石缝悄悄渗进小鸭的墓地，我想，小鸭应该能在这里尽情畅游了吧。我知道，它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用粉嫩的小嘴啄我的手指，我知道，我爱它，我也知道，它毕竟只是一只鸭子，我永远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只鸭子开心。跛脚小鸭的墓地就在溪水附近，每天放学我还是会在第一时间去那里看它，跟它说话，拔干净周围的杂草，然后掬一捧溪水滴在那片泥土上。我虔诚得像个信徒，也许我真的相信，小鸭在另一个世界能听到我说的话，能喝到我给它的水，也能感受到我爱它。这成为童年时代我自以为是的癖好——坐在岸边，看对岸的芦苇丛，它们自由生长，芦花飞扬，神情自由。

    是在何时忘了那一处童年的朝圣地？某年某月的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在一场又一场关于奔跑，关于跌落，关于挣扎的噩梦里吗？二十多年了，我竟然忘记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不会说话的朋友，竟然忘记这样一片只属于我，属于我的小鸭的世外桃源，属于最最纯美年华里的一段篇章。

    某个清晨，成年的我醒在浓郁的冬青树花香里，醒在此起彼伏的清脆鸟鸣声里。我翻箱倒柜找到幼年时曾穿过的一条棉布碎花裙，裙子被母亲平平整整地放置在红木箱子的最底部，还能闻到一阵阵樟脑丸混着陈旧日子的气息。埋葬小鸭的那天，我就是穿着这条小碎花裙，外面罩着一件红色的线衣外套吧。某些依稀的影像如同电影镜头般闪过我的脑海，白色的长及膝盖的袜子、带扣的黑色小皮鞋、粉色的蝴蝶结，还有一只母亲亲手缝制的花布书包，镶着好看的木耳花边。我握着童年的我的衣服，兜起了满满的一叠记忆。穿过一排又一排的林立高楼，拐过几条白花花的水泥马路，再小心翼翼绕过几块种着各色蔬菜的田地，那条小溪就这么无遮拦的映入我的眼帘。我记得那一堵破旧的围墙，记得我们爬上围墙又轰轰烈烈往下跳的镜头，记得围墙外不远处，就是小鸭的墓地。围墙附近的几棵香樟树枝叶繁茂，空气里弥漫着饱满的汁液香。而小溪边，草长得无比茂盛，也开着些叫不出名儿的白色小花。知道旧日玩伴就在眼前，我却没了往前走的勇气。也许草丛中有一条丝丝吐着红色星子的蛇在等我，也许荆棘会割破我的裤腿，扎进我的皮肤，也许我穿着平底的球鞋，毫不费力地攀上那一堵围墙，几块碎石便细细簌簌掉落下去。我摊开我的碎花小裙，然后坐在了这一堵破败的围墙上。此时，阳光收敛了它刺目的光芒，悄然走向西边，金黄的余晖洒在清亮依旧的小溪上，水面反射出橙色的光泽，几尾小鱼游走在橙色光晕里。我和我的小鸭，彼此对望着，也望着即将隐去的夕阳。仿佛此刻时间是静止的，水流缓慢，如同此时的心境。坐在这里，回忆变成了最幸福的奢侈。

    有一些记忆，就像压在箱底的碎花布裙，任何时候翻出来，在晃眼的日光下拍拍打打，洗洗晒晒，都会有光鲜的颜色泛出来。这些不是梦境，和着我的幼年朝圣地，所有关于小鸭的故事，便被时光层层叠叠覆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