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豹和它的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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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约七八岁的时候，赛豹出生来到了我们家。

    那时我们村几乎每家都喂狗，有的甚至喂了两三只之多。这些狗，都是杂色的国产豺狗。它们没有狼狗的高大凶悍，也没有小宠物狗（巴儿狗？）的娇贵玲珑。但它们聪慧、勇猛、忠诚、友爱，远比其它动物(甚至比某些人)更接近人性。农家大人们说：猫狗算口人。它们也着实是被喂养它们的主人当作家里的一员对待的。农家是贫穷的，狗的存在不仅给里家带来实用，也给孩子们贫乏单调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精神寄托和欢愉。

    一个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子，但养了不下百来只大大小小的狗。它们毛色各异，但一律在黄赫黑灰白之间搀杂，是杂色。赛豹，是唯一“纯正”的：“四只白蹄儿白顶门儿，白尾巴稍儿，白嘴唇儿”之外，浑身乌黑发亮。由于生下来就出奇地漂亮，不满月就被村里东家抢西家夺。至少经过七八家周折之后，最终落户我家。我和二哥三姐看得严实，曾被别家“偷”走过一次，但硬是被我们找到要了回来。

    由于招人喜爱，饭市儿上大家都把自己饭碗里的白薯皮扔给它吃，我和二哥甚至偷偷把剩饭倒了喂它（农家的剩饭一般是只喂猪和鸡的）。它长得很快，不到一岁，就魁梧得象一个早长的十四五岁的大男孩了。村里还没有给狗命名的先例。二哥听收音机里的小说连播，知道林海雪原里有一个猎人出身的解放军排长，叫沈德华吧，他的猎犬“赛豹”本事十分了得，就衷爱地叫它赛豹。但当时它已经习惯我们“狗娃儿狗娃儿”（所有的农人都这样叫自家的狗）地叫它，并没接受赛豹的名字。所以我们以后也仍叫它旧的统称。现在回忆它，称它赛豹，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并无追认某某为共产党员等赠谥美显的意思。

    一年四季，狗都是孩子们最好的玩伴和最忠实的朋友。它们灵敏的嗅觉自不待说（撒泡尿，隔三五天都能闻出来是不是自己的。凭借这一特异功能，赛豹常能记几十里的山路），听觉的发达和大脑的聪慧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最难忘的是在春天绿油油的麦田和冬季白皑皑的雪野里，十多个孩子和一二十只狗在追逐嬉闹。只要你停下来“狗娃儿狗娃儿”地叫两声，它们便迅速地停止嬉闹，上窜下跳、摇头摆尾地回到你的身边。你俯下身子摸它，它幸福地扭动着腰肢回应你。你抱它，让它卧下，它便乖巧地卧在你身边或脚上。你呵斥它走开，它就敏捷地逃开，回过头来看看你，确认你不和它玩了，再欢跳着找别的狗或孩子玩去。你若回家，只需叫两声，它便懂事地尾随着你。你跑，它就风一样跑到你远远的前头，再回头站了等你。

    将近两岁的时候，赛豹已经完全出落成潇洒的“大帅哥”了。村子里百来个大小狗中，有四只最为高大酷猛，它们是二伯家的“赫黄”、钢伟家的“花花”、大孩儿家的“灰黄”和我们的赛豹。这四只狗堪称村里的“四大天王”别的狗都争相讨好围着它们玩。它们发怒的时候，别的狗都赶紧夹起尾巴溜走；走不脱的就“呜呜”地卧下来哀鸣讨饶。有时，它们还会领着自己的“追星族”打群仗。四者中，赛豹最年轻，最英俊；“赫黄”最高大，稍瘦但结实；另两只和赛豹块头相当，但正值壮年，比赛豹更壮实些。狗们真是奇怪的精灵！它们之间的关系竟能和主人家的关系一样保持高度一致！赛豹和“赫黄”关系最好。它们之间虽也有龃龉的时候，但关键时刻绝对“狗嘴一直对外”大孩儿家是“地主”成分，虽然弟兄六个虎熊熊壮实实的，但在人前总矮半分。所以他家的“灰黄”虽最凶猛，但却没什么盟友。“花花”总的来说是独立的，但也和“赫黄”、赛豹走得近些。

    狗最是尚武，孩子们常怂恿着它们咬架。主人家的孩子只要指了目标喊“狩！狩！”（方言，相当于“come on！”或“冲啊！”），它们便不顾一切得狂叫着冲上前去。最壮观的场面是村里来了“野狗”（外来狗），四大天王便会带领三军一顿猛攻。这时甚至连几个月的小狗崽也跟在后边呐喊助阵。孩子们则在一边指挥、督战或围观。对手若斤称不够，则一触即败，逃脱的算是侥幸，逃不脱的便会被咬个半死。但也有遇到比四大天王还要高大威猛且有丰富外战经验的强敌的，战斗便激烈耐看得多：先是“我军”秉仗兵力优势一哄而上“来犯之敌”迅疾败逃；但往往因地势不熟，被“我军”呈半包围状孤立一隅；“我军”围而不打“来敌”则夹着尾巴龇牙咧嘴嗷嗷叫着作困兽之斗状；如此对峙三五分钟“强敌”看准机会再逃“我军”再追再围。有时对手貌似强大，但外强中干，对峙时耐不住极大的精神压力而败下阵来“我军”便一拥而上，咬个半死。但通常，这样的过程要反复几次。最后一次是在村边，四大天王等前后迤俪猛追一阵，不过结果总是应了那句“恶狗追不上怕狗”的俗话，追不多远便任它逃去。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带着群狗得胜回朝。此时狗们的优越感不亚于凯旋的将士英雄；而孩子们心头洋溢的愉悦更远非城市的孩子从打打杀杀的动画片和卡通书上获得的可比。

    赛豹和我朝夕相伴三年多。这三年里说不尽的故事和喜悦永远藏在我心灵深处了。每当我在繁忙和喧闹的日子里眺望家乡或回眸童年，赛豹便会摇头摆尾地从记忆深处向我跑来。赛豹们的结局是悲惨的，悲惨得我打消了原本在这里详写的念头：他们在一次打狗风潮中无一幸免——赛豹几次逃脱打狗队的追捕，最后一次被诱引到院子里，架在屋里的轻机枪朝它射了一枪，它还是无恙地逃脱了，从此再没回来。半个多月后，人们在离村六七里远的山里见了它的尸体，但我没有见到。

    附记：有一首童谣，是说主人过年要杀猪宰羊，家畜家禽们互相“陷害”以自保。前半节忘了，后半节是从狗说起的，大致是：那狗说：“三更半夜看门看得喉咙哑，杀我不胜杀那马。”/那马说：“兜上鞍子你都骑，杀我不胜杀那驴。”/那驴说：“一天到晚曳磨曳得肚子呼噜噜，杀我不胜杀那猪。”/那猪说；“一瓢麸子一瓢康，唧唧咛咛见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