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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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的时光炊烟般越飘越远，许多的情节都已模糊，抹不去的唯那记忆深处雪亮亮的月光。在月色皎洁的夜晚，月下的小径上徜徉着一个恬静的身影，叠合了我童年、少年、中年的许多时光，无论怎样远涉他乡，总也走不出那千里流泻的月光。

    爱上了月亮，大概在儿时玩耍的草垛旁，望着头顶的月亮无端地生了遐想。嫦娥为何独自飞到了天上？广寒宫里谁陪她打发寂寞的时光？是那只玉兔吗？吴刚为何夜夜不眠，去伐那月中桂树？

    儿时的月亮照亮了我生活过的小村庄，屋前沿河岸是一块长长的沙地，沙地里没有西瓜，有的是连绵不绝的青红杂生的萝卜，夜间的露气化做粒粒水珠附在青青的菜叶上，珍珠一样在月下熠熠闪烁。蟋蟀在月下的菜地里尽情地吟唱；菜地外沿玉带河岸是连片的芦苇，高高低低的芦花被月色染成了金黄；小河流水在夜色里潺潺，氤氲着胭脂的气息，欢快地蜿蜒而去。儿时的心呵，像一片轻盈的芦花，飘过宽广的菜地，飞过芦苇丛，溶进了柳林对岸无边的月色里

    记忆最深的，是初冬天气里的月色，田埂上的草垛、河岸的沙地、树枝、草皮上都结了白霜，脚踩上去冻了的土地嚓嚓的响；满地的白霜在月色下闪闪发亮，夜静悄悄，偶尔有犬吠来自悠远的村落，风干冷干冷的。儿时的我呵，忘了寒冷，在月下的小路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这空际流霜已驻留在我幼小的心里，陪伴我度过了寂寞的童年时光。

    少年求学的路异常艰苦，整天埋头在题海书山，在教室与宿舍间来回奔忙，也因此辜负了许多美丽的月光。读书增多的时候，渐渐发现那美丽的月色并未离我而去，它们潜隐在黑白文字里，从远古一路走来，把无数迁客骚人落魄幽暗的心灵一一照亮。

    读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那轮圆月至今还在我心海的潮头涌动，裹挟着阵阵潮水的轰响“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轮圆月漂浮在潮水之上，被潮水推送而来，冉冉升起移至中天，千山万壑千川万林都沐浴在月色里，温馨恬静如梦如幻，这样的境界里，仿佛有飘渺的笛韵漫过空际，又如轻柔的纱绸拂过脸颊。今夜漂泊的舟子应载着月色归来，高楼凭栏的人呵，梦里花落闲潭，无边的相思挂满月下江边每一棵树枝上。

    “我欲洞庭赊月色，将船载酒白云边；”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酒入豪肠，三分啸成剑气，七分酿成月光”（余光中）

    千古的太白，千古的明月，那个大大的“李”字呵，早于人类航天之前已被镌刻在月上。心痛了的时候，请你到月色里徜徉，那如水的月辉会抚平你风尘的创伤。从长安大笑着出走的太白，他的笑声中不仅仅是豪放，也应有那不绝如缕的凄怆，只是他的豪笑声淹没了他的哀伤。从此放鹿青崖，以酒灌肠，他在无边的月色里翱翔；花间独酌，对影邀月，那彻底的放浪形骸，那彻底的洒脱无拘，让千载之下多少风雅之士倾情模仿。

    好一个太白！一轮亘古的明月一经他神来之笔的渲染，更显美伦美幻。

    历史的潮水淌来，流过李唐王朝抵达赵宋宫阙，且不说宋王朝的兴衰屈辱，单那头顶的明月里，至今还隐约飘拂着苏轼的衣衫。去看看黄州吧“乌台诗案”之后，我们的千古诗人被贬黄州，我没有资格去妄评文学史，不知苏轼在黄州的艰难岁月该说成文化的荣幸还是屈辱？不过有一点可以看到，在黄州的寂寞苦痛日子里，伟大的诗人开始了脱胎换骨，照亮赤壁夜空的前后赤壁赋正是在黄州默默酝酿

    黄州的岁月里，亲朋好友畏惧奸党，都失去了联系，我们的诗人与渔樵相杂，无人识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且看一阙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生的寂寞渐渐冲淡了尘世的浮华，一颗伟大的心灵在寂寞中酝酿一个伟大的奇迹，从黄州发出的光芒，照亮了后来的赤壁古战场。说到苏轼，我无法触及“深刻”二字，只是在他无边的月辉里漫无边际地游荡与遐想。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代豪放先驱，经历人生世事的历炼之后亦变得祥和而沉静，他的炯炯目光穿越千年历史的长河，温暖了多少宦海迁客、落魄士子、悲情离人的心殇。在苏轼的光辉里，我们更加懂得珍爱生命，珍爱头顶那一轮光彩熠熠并充满人性内涵的明月。

    夜夜的月光照亮了中国文学史的长廊，我们徜徉在无边的月色里，呼吸着悠远的芬芳。

    人到中年心绪渐静，依然走不出满地的月光。

    每个有月的夜晚都倍加珍惜，无论月缺月残，无论春夏秋冬，溶进无边的月色与明月无声对语，身体的栅栏便会悄然蜕去，魂魄早于月色里轻盈飘起，飞越了重山万岭

    温馨的春夜，夜色里浸满了草木的芬芳，一声鸟啼就可以洞穿身体；花影浮动如玉人鸿影，心旌摇荡。夏夜凉风袭袖，月色裹挟了油菜花的馨香，漫过小镇每一个角落，路人翩翩，似醒还醉至于秋冬季节，叶的飘呈，雪的飞舞，如果再有流泻空际的月光，即便乞食者也会暂时忘却人际的荒凉。

    如今，每一个有月之夜，我都把床榻移近窗口，一夜枕月而眠，清清爽爽，两耳静听山溪之水淙淙的流淌

    愿此生，月色浸染我风尘的衣裳。

    愿月色，流淌在每一个儒雅之士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