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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却按捺住没有问你。
是的,我没有问你,或者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你偶尔给予的温柔和关心,生怕有一点点的遗漏,甚至包括那个风华绝代的第一楼花魁娘子,你和她的往来交情,我也从不过问,我只怕这么一问,会把目前所有你给的幸福都打破。
幸福来得太快了,太过顺当,你是这么个孤僻到不轻易让旁人接触的男子,前几个月的我还在唐人茶室里的棋台下痴痴地昂望着你的身影,而现在,你掌心里的温度却是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反差让我总有一种恍惚地不确定感,像是置身在梦中,美妙无比,却扑腾在失重的空间,找不到脚下的土地。直觉上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但偏偏又找不出问题的关键所在。或者只要当时我让自己彻底冷静清醒下来,也许它就无可遁形,可我却鸵鸟地选择了躲避。
我曾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好下去,等彼此都适应了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就不会轻言结束。
现在回首才知,那是怎样可怜的一厢情愿。
(七)
我想不是半年后爹爹的南下的归来,我还沉浸在你建筑的欢城里,暖风熏的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
但爹爹回来,可跟以往的不同的是,爹爹这次回来,没有卷着春风带着得意,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疲惫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掩盖不住他双鬓赫然霜侵的斑白,是什么原因让几个月前还意气风发的爹爹演变得如此落魄?
我猜是生意上的不顺,问爹爹,爹爹闭口不言,就连管家福伯,也是摇头叹息,讳莫如深的样子。
爹爹的回来,让我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去找你,每日每夜地困在揽月小筑里,我焦躁得如一头在精美牢笼里度步的困兽,失去自由的滋味从没有像此时这般难熬。我担心你,想见你,更重要的是,爹爹的归来让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目前的关系有多薄弱。
我喜欢你,对我来说,那是再天经地义的事了,可对世俗而言,却是惊世骇俗的孟浪行为,我不怕别人怎么想我,可我却想光明正大地依偎在你身侧,握着你的手,对你笑颜如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见你一面,都得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
于是那天乘隙溜出家门,我气喘吁吁地跑去跟你说,我想嫁给你。
而你对我的决定显然是措手不及的,我知道比起我对你,你喜欢我的程度绝对少得多,可你脸庞上那一瞬间的茫然和惊愕还是狠狠刺伤了我。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在路上一直雀跃的心沉了下去: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我天长地久?是不是你从来也不曾打算过给予我永远的承诺,厮守终身,不离不弃?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能让爱情消亡的最快方法就是索要一辈子的承诺,因为他们不肯给,所以才会舍。
可你毕竟是聪明的,也许男人对于威胁自己自由的事物天生就有巧妙的应对手段,你力持镇定地迂回反问我:
“君琳,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你爹会把你许配给一个身无资产辈无权势的清流人士?”
你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可眉宇间若隐若现的讥哨和黯然,让我顿时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楞在当场。
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你猜测的并非全无道理——爹爹很快就听到了市井上铺天盖地的流言,尽管我从头到脚我都没有承认过半句,但他还是从春桃那里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经过。
可想而知他当时有多震怒,清清白白娇养在深闺十余年的女儿不顾礼仪廉耻地倒追一个男人,他只觉得自己的老脸都丢光了,暴跳如雷的他把周围所有服侍我的奴婢侍女统统惩戒了一翻后,把我禁足在了揽月小筑。而三日后,他让福伯给我通告了一个消息,三个月之后,他将提早把我的婚事备上行程。
我哭过、闹过、哀求过,可这次一向最疼我不舍得我掉半滴泪的爹爹却像铁了心般的不为所动,他让春桃和福伯轮流地来劝我,我知道,他认为你一介寒酸仕子,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身后无背景无财势的你,哪有资格娶他赵首富的掌上明珠?
连福伯也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对我恳言道:
“小姐,你听我福伯一句劝,自古女子最重矜持,都说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菡萏花深鸳并突,梧桐枝隐凤双栖固然是佳话,但你应该知道,这样的故事背后更现实是人伦奉行的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只蘩,你这样态度热切地追求他,在世人眼中是惊世骇俗,而他呢?真的打心眼里看重你吗?你禁足在家,他却毫无消息,老爷到家已时日,倘若你们情投意合,他也应该登门提亲才是,可为什么到了今日他还没半句消息?可见也是七分承情三分轻贱的,老奴我担忧小姐你是所托非人,一意孤行的最后,只怕会落个始乱终弃的下场啊!”
我承认,福伯的苦口婆心让我在那一瞬间对我们的前景产生了动摇,很多以往可以说是刻意忽视的细节全都浮上眼前:我们约会,从来都是我去找你,你很少很少有主动回约过我;你从来不曾仔细探听我的心情我的喜好,从来都是我在努力迎合你讨好你,你喜欢吃芙蓉豆腐、喜欢品桑葚槐花膏,这些清淡的小点我本来都不喜欢,可为了想靠近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口味进行妥协;你说你不喜欢肤浅虚荣,于是我努力按捺下女孩儿爱美的天性,戒掉华服珠钗,丢弃山珍海味,衣裳之要在于暖人,首饰之要在于悦己,可我光顾着悦你,连自己都忘记了。
我们之间的发展进程,从头到脚都是我在主动,而你的态度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我所有的好,不拒绝,但也不回应。
我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约定,没有山盟,更没有海誓,尽管誓言和保证只是嘴上应景的技巧,薄弱的没有任何重量,可它依然是爱情里必备的成分,但你从来没有跟我描绘过任何我们未来的蓝图和前景,也没有给过我一句只言片语。
尽君一日欢,拼尽一生休。我把一切都交付出去了,却傻得忘了朝你要一分保障。
但现在才来担心这些会不会已经太迟了?
我苦笑着嘲弄自己,欲哭却无泪。我没有告诉福伯,已经没有退路了。人生中很多时刻,是不能踏错一步选错一步的,因为它们永远没有给你回头改正的机会,当发现闻到油烟就会莫名其妙地想干呕,胃口奇差百食无味只想日啖酸梅蜜饯时,我就已经明白,我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
所以当把库房木柜那一碟厚厚的地契文件藏掖到衣襟里时,尽管掌心里一片潮湿,紧张和怕被发现的恐惧让整个身子都停不了颤抖,可我依旧没有给自己深思熟虑的时间。
不是没有过犹豫害怕的,我这样胆大包天地把房产地契拿走大半,一旦被爹爹发现,他将是怎样的暴跳狂怒?这厚厚一沓地契是爹爹大半生的心血,而如今却因为我的儿女之私,而让爹爹的一厢辛苦付之东流,爹爹要是发现了,会原谅我吗?
但这个念头几乎是有浮上来的兆头,就被我强制压了下去,我不停地安慰自己:
会原谅的,会原谅的,爹爹一向最最疼爱我,他要是知道,会体谅我做出这番举动背后的苦衷的。
我不能让赵家蒙上未婚生子的丑闻和耻辱,更不能让腹中还在混沌中的孩子一落地就成了父不详的私生子,他必须生长在父母婚姻明媒正娶的健康家庭里,而不能浦一出生,就被外界舆论的耻笑和羞辱所包围。如果贫穷只是阻挡前往幸福路上的唯一障碍,我有什么理由不用身边触手可及的财富来清除?
而且,爹爹也曾许诺过,在我出阁之日,他也将把自己名下大过半财产做为我的陪嫁,现在我不过提前使用了,爹爹一定不会怪我的。
我怀着侥幸地安慰着自己,企图把心底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湍急的不安愧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掩盖过去。
直到一路顺畅地回到了揽月小筑,紧张和惶恐才如潮汐般退去,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机会,我把文件整理好后,立即便吩咐春桃连夜出府,把文件交递到你的手上。
春桃一开始本不愿意,上次爹爹的责罚到现在还令她心有余悸,这次一旦事情败露,她是吃不了兜着走,但到底还是抵挡不住我的软语哀求,答应替我跑了这一趟。
只是她回来后,一连好几天都是神色忡忡,我也问过她你那时的反应,她一开始支支吾吾,最后实在躲避不了了,才在我期盼又怀疑的目光下低垂着头描述道,你在接过文件后,沉吟良久,说了一句:
“定不负相思意。”
我闻言满心欢喜,有你这么一句,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其实只是春桃善意的谎言,因为不忍亲口对我诉说真相,只得想出这个并不高明的谎言来逃避我的追问,可当时我却傻傻地信了,一连三个月,我都沉浸在期盼中,期盼你能凭借着这些房产地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换取财富,亲自上门向爹爹提亲。我命春桃日日守在赵府的大门前,一见你的身影就回报我,可是我从晨初等到幕落,从日升等到月起,你一直没有来,一次也没有。
三个月后,我等来的不是你的求亲,而是赵府被下旨查封抄家的消息。
起因是赵家本该上缴作为贡品的丝绸全数被佃农上缴给了他人,京城织造厂的货交不出来,监造司一纸奏章上表了朝廷,圣上雷霆震怒,下旨查封赵家,平素与爹爹往来交好的官员无人敢在龙霆震怒的当头开口求情,几乎是一接到抄家的圣旨,爹爹就脸色惨白双目茫然地跌坐在地,传旨的花公公前脚刚走,赵府后脚就陷入了兵荒马乱,那些平日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仆佣全都疯狂了,他们把府内所有值钱的物什古董全都搬走各自瓜分,整个佑大豪华的赵家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成了一幢虚有其表的空壳。
当福伯泣不成声地把这一切对我道来时,瞪视着坐在厅首,神情一片茫然的爹爹,我几乎无法消化这个骇人的讯息:
“佃农造反?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归赵府雇佣的么?怎么会把所有的丝绸都上缴给了别人?!”
福伯一脸的疲败,似在瞬间老了十几岁:“那些佃农是赵府所雇没错,往年我们有田契在手,他们的收成自然上缴给我们,可前些天不知怎么的,压在库房里木柜里的田契全都不翼而飞了!而那些佃农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不见田契便拒不交货,于是”
说到这里,他已是老泪纵横:“我怎么就想不明白了,库房里的那些文件怎么会失窃呢?那库房是老爷特请巧匠能人设计的,连锁都上了三重,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状况,而那些田契房产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全都不见了呢?”他不解地念叨,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眼神烁烁看着我:
“小姐,库房的钥匙藏匿地点也就你和老爷知道,是不是是不是你”
我脑中轰然一响,震惊到无以复加。田契,房产、佃农?!木柜里那些垒实的文件,难道就是?!
尽管我没有张口承认,可福伯还是从我的反应里猜测到了大概,他盯着我好久,眼睛里都是痛心和指责:
“你好糊涂啊小姐!难道你不知道,那些田契已是我们赵家最后的依恃了吗?三个月前老爷远运波斯的那批货徒遇台风,整艘船都沉了海,老爷还指望家中的这批货来运转资金重振棋风,可你眼下赵家一切都没了,连老爷,老爷他”
我缓缓转过头,只见坐在厅前太师椅上的爹爹,神情呆滞,一双浑浊的眼睛再也不复先前的清明,呆傻地目视前方,不哭也不笑,面色惨白地骇人。
几乎不敢看他,曾经意气风发的爹爹,曾经疼我如骨的爹爹,半年前的他还整天念叨着要为我挑选个称心如意的夫婿,而如今言犹在耳,他却成了眼前这个遭遇重大打击后一夕之间进入风烛残年的老头,最最残忍的是,让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却是我,他这个捧在手心里疼到大的女儿?
一个旋身,我冲出门外,脑中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见你,马上就得见你,我要让你亲口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八)
可我跑去同心坊时,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我又跑到唐人茶室去找你,里头当值的小二把我拦在门前,他们告诉我,你不在。
他们眼神为难,阻挡我的身型却不闪不退,于是我便明白了,是你下令他们不让我见你。
我固执地在唐人茶室门口不吃不喝地蹲了一天一夜,他们都没办法了,最后才于心不忍地告诉我,你就在第一楼的花魁念奴娇那里。
天知道我是怎么来到第一楼的,是不是人一旦痛到极点,身体上的五感就会遽然麻木?当我穿过众人或诧异或惊叹或嘲讽的眼光中登上雅音阁,见到你以及你身旁千娇百媚的念奴娇时,那一刻,我几乎无法言语,当我看到那个顾盼都是风情的花魁她欺霜赛雪的皓腕上正戴着那串我送给你的珊瑚佛珠时,被背叛的痛就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上重重地砍了下去,血沫飞贱,体无完肤。
连我都为自己不值:这就是我心心念念不顾一切为之奉献的男人?这就是我宁可背叛爹爹枉顾世俗流言也要为之追逐的感情?
我就站在雅音阁的雕花仕女屏风门口,这样直直地盯着你,你也目沉如水地回视着我,不知对望了多久,你才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
“听说你想见我?”
“是。”我唇角扯了个僵硬的弧度:“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我就走。”
你淡淡地一点头,眼中全是了然:“可以,你问吧。”
我抬起头,凄茫地对上你的眼睛,那双平日里留恋不已的黑眸,此时看来,却觉得那种温柔无比的陌生和冰冷,为什么以前从没有发觉到?究竟是你隐藏得太好,还是我太眼拙?
“赵家的一夜落败,是不是你主使的?”
你沉默了一阵,很快就点头:“是我把那些地契文件移花接木过度到章老板的名下的,地契不在赵府的消息,也是从唐人茶室最先传扬出去的。”
果然是你!
我的眼前顿时昏暗,脚步一个踉跄,你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来扶我,可你的手刚触及到我,就被我一把狠狠推开: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吗?那天你从我家后院经过不是我想象中的偶然,是不是?”
你缓缓退回原来的位置,听到这里,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是。”
“你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了,你利用我,让我把一切都交付给了你你知道我失身于你,这辈子只能非你不嫁,所以你才故意用两袖清风的借口来欺骗我,一方面企图我把爹爹的那些财产偷出来交给你,好让你有资本上门提亲,另一方面,你又把赵家田契转移到你手上的消息公布出去,才让赵家今年的丝绸无法如数上缴,是不是?”
激动地控诉着,思绪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清明过,可这种恍然大悟为何要以失去一切来作为代价?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看见你眼睛里的翻腾的怒意和狼狈了,然而你很快就回复了到了原来冷然的表情,低声地承认:
“是。”
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把视线撇到一边,兀自讽笑,可我不知道这是笑我还是笑你自己:“事到如今,你我都知道结局已经无法挽回了,何必再问为什么?何况我回不回答有什么重要?在你心里不是早已经给我定下罪名了吗?”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推托之词!棋场上行遍天下无敌手的宋大棋师也有心虚的时候吗?”两人之间要是有一个太聪明,另一个就会输得很惨,我没有不自量力,自始至终我都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你只把我当成了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对吗?你利用我,一步步地设计陷害赵家,打击报复我爹,现在我爹一撅不振,你满意了?你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间,让我傻忽忽地奉上一切,我成了全长安声名最狼狈轻浮的女子,宋大棋师,你快意了?!”我忿然瞪视你的一脸木然,骄傲让我强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恨此时手红没有一把匕首利刃,否则我会毫不犹豫把它捅向你的胸口。
“快意?”你重复着,突然阴鸷地笑了:“这句话我从十八年前就想问问令尊大人了,或者你今天可以帮我这个忙,回去问问你那道貌岸然的爹,你要问他,十八年前他在乌斯藏打着经商收购五色锦的名义,实际上却是巧取豪夺欺瞒盗取的时候,他感觉到快意了吗?当他把收成全失的宋家村整个村落逼到走投无路,只能上吊自尽的时候,他又是否心情激动得难以自持?!我从小饱受年幼失亲颠沛流离的痛苦,当我流落街头,每天只能啃着陋篮里的菜叶为生时,除了仇恨,你觉得我还能对他抱有怎样的想法?”
十八年前、五色锦、宋家庄?我被你连珠带炮的责问轰炸得茫然找不到头绪,只能从零散的字眼中去揣测你如此仇恨的理由。
“十八年前的那场恩怨我并不知情,所以单凭你一面之词,何以服人?!或者就算我爹爹曾经真的有亏欠过你,可你把旁人牵扯进来,对我们又何尝公平?!”
“牵扯?”一抹复杂和懊悔从你的眼底一掠而过,可只不过是垂下眼帘的瞬间,一抬眸,你的神色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残酷冷然:“我有牵扯过你吗?我利用了你什么,玩弄了你什么?就算我有利用玩弄过你,也还不是你给了我机会?你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设计,没错,我是朝廷暗伏的情报探子,可那天你的出现也是我设计的吗?你一直往唐人茶室跑也是我暗示鼓励你的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计划把你牵连进来,我从没给过你承诺,也不曾应答过你的情意不是吗?难道你自以为是地把所有男人都会有的身体欲望当成了对感情的首肯?一个男人如果爱你,他会以最正式的方式最积极的态度来追求你、给予你感情上回应,而我有吗?你可以说我是郐子手,可你扪心自问,今天的结局你又何尝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说到这里,你紧盯着我倏然刷白的神色,残忍而又缓慢地反问我:“那么到了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责怪别人的利用?”
仿佛如遭重击,仿佛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已抽离身体,从来没有一个时刻让我这般哑口无言狼狈不堪。是的,是你主导设计了这场骗局,可我问自己,难道我自己就是全然无辜的吗?我何尝不也是明知不应该,却又固执地放纵自己想爱的欲望,想要得到你的感情?
世间之事,无非是得到的倦怠,得不到的无奈,如果说痛苦是自制的游戏,那么感情上的任何沉溺何尝不是潜意识里对自己欲望的纵容?
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那么姿态从容,即便是在欢情谴卷情浓时,你不是不知道我爱你,你只是不想知道,而我亦是如此。
太想去爱了,却忘了再爱上别人之前,最先应该好好地珍爱自己,我茫然地朝错误的方向一路奔跑,待到被前方的荆棘伤到体无完肤,这才明白,原来已经跑得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也许想要的幸福它一直都在原地停留,可因为走得太早,走得太急,所以灯笼易碎,恩宠难回。
佛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怜之人,必有自欺之处。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是我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才导致了自己今天如此落败残破的结局。
你说得对,如今又有什么好说?当我明白自己的愚顽后,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你的辜负?
抬起头,我绝然地转身,连眼泪都不愿你瞧见。眼泪这种东西,在心疼它的人面前,它是菩萨净瓶里的甘露,点点滴滴都弥足珍贵;而在漠视它的人面前,则是足下池边含污带垢的废水,奔腾如流都无足轻重。
(九)
回忆停驻在这里,就划下了休止符。有人说赵家一夜颓败,赵小姐求助无门,绝望之下便从长安的清风桥一跃而下,红颜破碎香销了玉陨;也有人说曾亲眼目睹赵家小姐抱着父亲的骨灰瓮去了小须弥山的一座流云庙,青灯古佛投身了空门,人们种种茶余饭后的揣测与传说都在解释那年赵家衰败后,赵君琳突然之间凭空在长安城销声匿迹的离奇原因,以及想要诠释那位冠盖满京华的宋大棋手为何在那年动乱之后,拒绝了自幼青梅竹马的花魁娘子共效于飞的邀约,兀自远走他乡,斯人独憔悴的黯然结局。
但那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雨夜从第一楼里出来时,曾经金娇玉贵天真无邪的赵君琳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东海湾傲来村里一个荆钗布裙日夜劳作的小小村姑,村中不是没有男子表明心意,只是我的身子经过小产和冰冷的河水,全废掉了,年少轻狂的代价,自然无法再与人共结鸳盟,现在每日只能靠采珠为生,以奉养家中痴然呆傻的老父。
但这样有什么不好?年少的时候总是爱得太肤浅,才妄求高浪,自制爱情灾劫。而如今半生的风浪过去,才知道能够生活在平实中,静静地呼吸与微笑,这就已经足够了。自爱的第一步,便是学会爱自己,我原谅自己当年在情爱里犯的痴傻和过错,我放过我自己,女人在感情里之所以执迷而留恋过去不肯放手,是因为她们潜意识里就不肯面对一个真相:命运是我们阅读自己的结果,关系也是,幸福是自己选择的,悲苦也是,从来都没有迫不得已,之所以情路坎坷一路荆棘,也是往往是因为潜意识里的自己沉溺于记忆的自虐中,不肯让自己得到救赎。
东海湾经验丰富的老渔夫带我去东海深处寻找海蚌的时候,在深海底,我曾目睹过恢弘成群的珊瑚礁石,那些色彩斑斓美妙鲜艳的珊瑚礁石,当人们把它研制成珠,带在手腕项脖兀自欣赏的时候,谁能想到,它们曾是深海软提动物灭亡后堆积成型的尸身和骨灰?
老渔夫告诉我,珊瑚的成长有个特性,它的生长的趋势不是向上拔节,而是横向扩张的,只因它不能离深水,亦不能见日光。
这多么像场悄无声息的爱恋,因为避不能见光,因此只能在暗里生长肆虐,经过海水的冲刷和卷动后,形成层层密合的礁石,礁石缓慢地成长,环节相生,亿万年下来,最终形成色彩鲜明恢弘庞大的珊瑚海,以一种被世人遗忘的寂寞,在五千里的东海深处孤独地伫立着,无声地生长,无声地死去。
那一刻,我的眼泪顿时滂沱,这么多年了,所有的悲苦凄零,所有的情爱背叛,这五年来长长的、寂寞的、晦涩的时光与记忆,原来,它只隔着一座珊瑚海的距离。
我想,我终于可以这么坦然静谧地告诉我自己,宋雁书,我已经不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