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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要死伤过半,恐怕更要误了我军进逼明都的行程。”皇太极道:“看来只得命正黄旗人马下去助战了。”范文程摇头道:“此时坡上人马,仍未可轻动。”手指坡下,又道:“明军之所以久战不败,皆因赵率教拼死而战,鼓动三军士气之故。若能斩了此人,军心必然动摇。那时再令坡上人马杀出,一战可获全胜。”皇太极道:“只是军中实无此勇将。”范文程笑道:“汗王可记得我大军入龙井关时,是何人带路?”皇太极道:“是喀尔沁王帐下大将多布伦吧?”范文程道:“汗王不知,此人乃蒙古各部落中第一猛将,若斩率教,唯有此人。”
皇太极大喜,朗声道:“多布伦何在?”一将打马出列,来到近前道:“小将在此!”皇太极见这将燕颌虎颈,身材魁梧,端坐马上,犹如铁塔相仿,心下暗暗称赞,挥鞭遥指率教道:“你可斩得此人?”多布伦怒目向坡下望了一眼,冷笑道:“此人虽勇,小将却可斩之。”皇太极喜道:“你若能斩了此人,立赏黄金千两。待大军回师灭了察哈尔部,便封你为察哈尔之王。”
原来这察哈尔部,乃是满洲西北的强大部落,源出蒙古,系元末顺帝的子孙,因其势力强大,故常胁掠蒙古诸部。诸部苦不堪言,多来归附满洲,请太宗出兵讨伐。其时太宗兵强马壮,亦生兴讨之意。偏巧此次太宗引兵攻明,途经蒙古喀尔沁部,喀尔沁王又求太宗班师后能乘势攻打察哈尔部,太宗许之。喀尔沁王大喜,命帐下猛将多布伦为满军入龙井关时向导,更派五千蒙古铁骑随军同往,任太宗驱遣。后察哈尔部果为满洲所灭,其部遗族来降,献上元代皇帝传国玉玺。太宗大喜,遂于崇祯九年登极称尊,改国号为大清,易天聪十年为崇德元年。斯后所谓清国即由此而始。
却说皇太极一言出口,众人皆耸然动容。多布伦更是心喜若狂,颤声道:“小将这便取其人头,献于大汗马前。”催动胯下战马,直似一团乌云,望坡下卷去。众将见他下坡时声势夺人,皆鼓掌欢呼,壮其虎威。皇太极令坡上军士擂鼓吹角,助此悍将斩将夺旗。
多布伦手舞一把大斧,旋风般杀入乱军之中,所过之处,立时有数员明将血溅当地。只听得惊呼声起,满明两军似落潮一般,齐齐闪向两旁。顷刻之间,在场中闪出一块空地。多布伦大吼一声,怒狮般向赵率教扑去。赵率教大笑一声,打马举枪来迎。二人相向而驰,势头均猛,眼见两匹战马便要撞在一起,两马前蹄竟同时抬起,将马上二将陡地腾高数尺。只听“当当”兵器撞击声响,二人倏忽间已斗了数招。
坡上众人见多布伦与赵率教斗在一处,皆目不转睛地向下观看,眼见二将虎跃龙腾,斗得着实凶险,人人紧握双拳,大气不喘。坡下数万之众,本依野外冲阵之法,分做数股,或狂突,或截围,斗得淋漓酣畅。这时见二将走马灯似地往来相搏,都看出此战实干系两军士气,当下数股人马各以藤牌手挡住附近敌军,数万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空场之中。
多布伦与敌将战不数合,试出对方不但力大枪猛,武艺更是精纯,轻视之意尽去。但想到若能斩了这员明将,满洲大汗定不食言,精神又是一振,大斧舞得如癫如狂,隐隐有风雷之声。
赵率教与来将数招一过,也是吃惊不小,知此人实是生平罕遇的劲敌,暗暗合计:“今日众军面前,若斩得此将,鞑子们军心必怯。我乘势冲上高坡,便杀不了鞑子大汗,亦能挫动鞑子锐气,使其不敢贸然犯京。”想罢拨开敌将来斧。大枪顺势直进,一式“中平枪”疾刺来将心窝。枪到中途,蓦地向下滑了数寸,枪尖颤抖不定,又向敌将小腹挑去。他所使乃祖传的赵氏“大奇枪”枪法,最讲“形求平正,神见专奇”连环三十二式枪法中,又以八式“中平枪”最为奇幻莫测。
他戎马多年,便是以这八式枪法,而与卢象、曹文诏、周遇吉三人并称为明军中“四大神将”后随袁崇焕卫戍辽东,功勋卓著,更被誉为关外第一神枪。
多布伦见敌将一杆大枪本已扑奔胸口,霍地又抖出片片枪花,反奔小腹刺来,忙挥斧向对方枪杆中间撞去。一撞之下,对方枪头上数片枪花登时无影无踪。
赵率教料不到化外粗豪之人,竟识得自己这一式枪法的妙处,心中惊佩,当下舌绽春雷,吼得一声,手臂震处,一杆枪仿佛变成了一条长鞭,恍恍惚惚,卷向多布伦脖颈。多布伦见对方枪上竟有这等稀奇古怪的招式,知其中必有机巧,自己若匆忙遮挡,恐为所乘。他自幼长于蒙古,本就有粗犷豪迈之性,加之数年来随喀尔沁王与察哈尔部交战,更练得猛恶无比,凶蛮异常。眼见敌将兵器已至,全然不睬,大斧横抡而出,带一股惊风,斩向敌将腰际。
赵率教大吃一惊,身子向后便倒,贴在马背之上。只听“咔嚓”一声,前胸护心镜被来斧劈碎,跟着一阵巨痛,肋下已被斧尖划了半寸来深的口子。明军见主将负伤,人人惊恐。满洲兵将却欢声雷动,欣然雀跃。
多布伦一招得手,哪容对方喘息,斧杆微向里翻,兜头又向赵率教剁来。赵率教未及起身,敌将大斧又至,心中一黯:“我若就此阵亡,大军必败!”危急之中,只得单臂挥枪迎上来斧。怎奈他身躺马背之上,浑身力道只能使出三四成,枪碰斧杆,只稍稍阻其来势,大斧向下压来,离他头颅不过二尺之距。他单臂擎枪,如何能抗得多布伦下压的神力?霎时只觉一条臂膀麻软难当,直欲脱力,不由得悲呼一声,闭上虎目。
明军将士见主将命在须臾,尽皆失色。有几将狂吼声中,疯魔般向空场驰来,奔到中途,便被数十员敌将截住。满洲数万人马挥戈摇旗,跃跃向前,只待明军主将一死,立时一鼓作气,全歼明军。赵率教躺在马上,听四下里鼓角大震,喊杀声又起,心急如焚:“我若一死,负朝廷厚望是小,恐怕大军败北后,鞑子兵便要直捣京城了。”惶急之下,左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背后,欲按住马背,借力撑起身来。一摸之下,手指忽触到走兽壶中的一支狼牙羽箭,微一分神,多布伦一柄大斧又压下尺余。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哪敢有片刻迟疑,猛地抽出狼牙箭,拼尽全力望多布伦面上掷去。这一掷力道着实强劲“噗”地一声,正扎在多布伦颧骨之上,居然入骨逾寸。多布伦料不到敌将有此杀招,惨呼一声,抛了大斧,双手掩在面上。赵率教枪上压力骤失,猛然坐起,大枪如吐芯长蛇,平平刺出,半尺多长的枪头尽没于敌将腹中。多布伦中枪之下,鲜血狂喷,都溅在赵率教脸上。赵率教一惊,抽枪再刺,枪杆却被多布伦死死抓住。他用力回夺,不想对方中枪之后,力气反比前时大了几倍,无论如何抽拽,一条枪竟未撼动分毫。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眼见敌将血污满面,眉目狰狞“呛啷啷”抽出肋下宝剑,没命价地向敌将砍去。血光闪处,多布伦一条左臂被齐根卸了下来。
这蒙将多布伦,亦是铁骨钢筋的硬汉,虽受重创,兀自斗志不减,突然双足离蹬,纵上马颈,两腿用力一拧,那马陡地转过身来,后蹄腾空,踹向赵率教面门。蒙古骑术本就冠绝天下,多布伦更是此中佼佼,这等以马袭人之技,正是他平素驰骋大漠时的拿手好戏。
赵率教仓促不备,肩头上便被踢中,栽了两栽,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虽是如此,手中利剑仍将一只马腿削断,战马瘫倒在地,多布伦从马上跌了下来。赵率教打马上前,长剑疾疾挥落。多布伦躲闪不及,只得以右臂相迎,寒光一闪,一条臂膀又被削断。
此时他双臂尽失,已知绝难活命,蜷坐在地,冲赵率教冷笑道:“你暗箭伤人,算不得好男子!”赵率教哈哈大笑,手起剑落,将多布伦人头砍下,就势一插,挑在长剑之上,纵声喝道:“今日无论是蒙古鞑子,还是满洲鞑子,都要教他人头落地!”将人头高举在剑尖上,打马在场中奔驰开来。
明军见主将威风凛凛,又生出勃勃斗志,齐呼道:“教鞑子人头落地!”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直如山呼海啸。
皇太极立马坡上,本以为多布伦必胜无疑,谁知变生顷刻,猛将喋血。他虽身经百战,胜败不惊,当此境地,也不由暗自懊恼,眼见坡下三旗人马俱失斗志,阵形散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忽听赵率教高声喊道:“弟兄们,随我冲上高坡,杀了鞑子大汗!”只见明军数股马队如狂潮一般,向坡上冲来。满洲兵将军心已怯,但见明军有犯驾之意,也不由激起了敌忾之心。大队中一万长枪手拼死上前,将明军拦住。更有镶白旗一万藤牌手蜂拥上前,铜墙铁壁般护住高坡。
皇太极见明军勇不可挡,愤声道:“三旗人马苦斗半日,竟不能挫敌锐气!”范文程从旁道:“看来只得调正黄旗下去助战了。”皇太极叹息一声,正要向下传令,忽听多铎嚷道:“汗兄,我保一人,必能取赵率教人头!”皇太极道:“何人?”多铎回头指向周四道:“便是他!”
皇太极一愣之间,面现喜色,望定周四道:“你可斩得此人?”周四于两军交战之际,眼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无论明军满军,只要一股人马稍一停滞,立被围歼,直吓得心惊肉跳,昆明城外一幕幕景象又梦魇般浮现在脑海之中,听皇太极一问,忙不迭地摆手道:“我我不行。”多铎急道:“你为何不允?”周四低下头去。
几员大将恨他畏缩不前,都指指点点地骂了起来。多铎见众人皆有怒容,忙凑在周四耳边道:“骂你的这几人,都是阿济格手下的大将。你若不上阵冲杀,几人必要在汗王面前说你坏话。”周四一惊,暗想:“我前时得罪了皇上,众人已怨恨于我。我需尽早离开他们。”多铎见他仍是不语,低声道:“你适才冒犯了汗王,他不但不怪你,还说要给你一生荣华。此时他有求于你,你忍心不帮他么?”周四心中稍动:“这个皇上不计人过,确是对我不错。”
忽听一将怒声道:“这小儿在帐中冲犯大汗时,本该将他杀了。此时他临阵退缩,更当五马裂尸!”原来满洲人众率真粗豪,对临阵怯懦者皆施五马分尸之刑。周四闻言,惊恐万状。皇太极温声道:“我大军中军纪严明,对怯敌者皆施重刑。但我知你是忠勇之人,又怎忍心加害?”周四见他目中满是殷切之意,心中一热,便要脱口答允,但眼望坡下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惧意又起,喃喃道:“我我腹中饥饿,无力厮杀。”
皇太极听他口气松动,笑道:“腹中无食,自是无力杀敌。”取下头上的金盔道:“恩格德尔,快将你战马杀了,用头盔取马血给壮士充饥。”话音刚落,适才辱骂周四的那员大将失声道:“大汗”原来此人正是额驸恩格德尔。
皇太极不悦道:“快些动手杀马!”说话之时,一将已接过金盔,递到恩格德尔手上。恩格德尔见大汗心意已决,只得跳下战马,挥刀斩在马颈上。他心中虽是不忍,下手却是甚重,战马中刀“噗通”跌倒,颈中汩汩流出血来。不多时,恩格德尔接了满满一头盔马血,送到皇太极手上。
皇太极手捧头盔,笑望周四道:“我知你乃忠义慷慨之士,故不敢以名爵财帛相诱,仅以盔中热血,权壮行色。”说罢将金盔递到周四手上。周四只觉腥气扑面,闻之欲呕,正要推却,却听多铎道:“我满洲勇士,若能用大汗的金盔饮血,那便是最大的荣耀。你今日得此殊荣,可不能推辞。”
周四眼望众将面色阴沉,似乎又是羡慕,又是不平,只有皇太极与多铎二人目光切切,心道:“这个皇帝不但不以名利诱我,在众人面前,还如此回护信赖我。我若令其失望,众人小觑我是小,恐怕暗地更要耻笑皇上。”想到这里,一腔热血冲上顶门,举盔仰头,一口气将马血尽皆饮下。
皇太极见他饮血时神色冷傲,自有一股夺人的豪气,拊掌道:“好!我未误识其人!”众将见这少年转瞬间神情大变,再无半点怯懦之态,均感诧异。多铎也觉自豪,冲周四道:“你用什么兵器?我去给你选来。”周四望了望坡下道:“你在此等我便是。”揽住多铎,将他轻轻放到地上,脚尖微一点蹬,流星般蹿了出去。那乌龙兽四蹄着地时甚是轻快,奔跑之际,竟未扬起半点尘土。
皇大极见他一人一马去得虽快,却无多大声势,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寻思:“这少年虽有些勇力,不知能否是赵率教之敌?”他暗自担心,倒忘了命人擂鼓助威。众将见大汗默不作声,都冷眼观望,不少人只盼这少年殒命军中才好。坡上虽有数万之众,只有多铎人一高声呼喊。
镶白旗万余名护坡的藤牌手,眼见坡上冲下一人,忙闪开一条道路,让其通过。周四打马向前,直奔迎面一股明军冲来。
两员明将见一人疾疾而至,各催战马,挺枪来迎。两条枪一左一右,齐向周四前胸扎来。周四马快,一时收缰不住,见两条枪已到胸前,伸手将两支枪杆抓住,猛一踹蹬,半点不停地向前疾驰,直将二将从马上拽了下来。二将手抓大枪,仍是毫不松脱。周四眼见迎面一将又至,左手枪向后搠去“噗”地一声,把一将钉在地上,右手紧握枪杆,骤然挥出,将另一员将抡得腾空而起,砸向迎面来将。二将撞在一处,直碰得头破骨裂,齐齐栽仆于地。
这几下恍如行云流水,中间全无半点迟疑停留。坡上众将见他奔驰不停,挥手间连毙三将,都吃一惊。皇太极喜形于色道:“此子骁勇,我何惧率教!”范文程见大汗喜极,也不住地捻须点头。
周四在军中左右冲杀,又杀了明军数员猛将,但见四周俱是杀红了眼的明军将士,也自骇异:“这大军中刀枪无眼,我若停得久了,恐有闪失。应快些寻着那个什么赵率教,杀了他向皇上复命。”他心急火燎,欲寻率教厮斗,但乱军之中,只见一队队人马你来我往,混乱杂错,却哪有率教的影子?他情急之下,大声喝道:“赵率教何在?快到我马前受死!”此时两军杀得天昏地暗,但他一言出口,人人都觉这喊声仿佛就在自己身边。
周四喊声甫毕,三员明将已奔到他近前。一将挥枪指着他道:“你着汉人衣冠,如何为鞑子卖命?”另一将怒喝道:“休与他多言!”舞动手中雁翎刀,向周四头上劈来。周四嘿嘿冷笑,大枪闪电般搠出。那将雁翎刀尚未劈落,前胸已被刺了三四个血洞,汩汩流出血来,扔了大刀,一头栽下马背。
余下二将见他枪法了得,惧意陡生,拨转马头,向一股明军马队中逃去。周四见二人欲走,打马追来。他胯下乌龙兽脚程本快,倏忽间奔到一将背后。那将见他赶至,突然反背抡枪,扫其马头。周四举枪将来枪挂住,左手伸出,抓住那将袢甲绦,用力之下,将他提下马来。另一将却趁势蹿入自家马队之中。
周四提着一将,放眼四望,只见周遭人仰马翻,戈矛如林,尘土四起,将双目也迷得欲睁不能,惊怒之下,将那将举在空中,狂呼道:“赵率教若不来时,我便将他手下战将尽皆杀了!”说话间劲力狂吐,震得手中明将筋断骨裂,一口鲜血直蹿起两丈来高。
忽听一人怒吼道:“无耻小儿,可还知家国之辱么?”这一声吼,犹如拍岸惊涛,震得四下战马也随着嘶鸣起来。周四循声望去,见身背后一匹马上,威风凛凛坐了一人,横枪立目,声势夺人,却不是赵率教是谁!他心中一喜,朗声道:“皇上教我来取你人头,你只放马过来。”赵率教怒极反笑道:“童蒙小儿,急着领死么?”话音刚落,周四忽将手中明将掷了过来。赵率教一惊,伸手去接,刚触到那将尸身,立觉来力大得惊人,自己一条臂膀竟接之不住。他久在军中,最是好胜,当下也不闪身,硬生生将尸身揽在怀中,直震得前胸憋懑无比,胯下战马向后退了两步。
他半日来引军厮杀,就算人不怯战,马力也已虚乏,眼见这少年一掷之力,竟比自己大了几倍不止,不由暗暗叫苦。却听周四道:“我敬你是以寡敌众,不畏生死的好汉,今番不取你命,只将你抓到皇上马前便是。”话犹未了,一条枪恍恍惚惚向赵率教刺来。
赵率教听其一言,勃然大怒,眼见大枪已至,挥枪往外格挡。他枪法本就精纯,恼怒之余,更施出了“大奇枪”中横格顺挑,绵密连环的一式“高四平迎门三枪”这“迎门三枪”乃是他枪法中精髓所在,端的迅猛灵巧,变化多端。只要对方兵器被他枪杆轻轻挂住,一杆枪立时便能生出诸般变化,枪尖指向任何一处,皆能在瞬间连环刺出三枪,令敌防不胜防。
岂料大枪与对方来枪相碰之际,对方枪上忽生出一股黏力,与自己手中铁枪粘在了一起。他久经战阵,虽惊不乱,忙用力撤枪。突然一股劲风迎面袭至,继而前胸一堵,竟似为巨杵所击。定睛看时,只见那少年单掌劈空,又向自己击来。他武艺虽精,却不知世间还有凭空击物的神功,一愣之下,右肩又被周四掌风撩中。二人相距丈余,周四掌上劲风自不能伤其筋骨。饶是如此,赵率教仍感皮肉钻心般疼痛。
周四凭空连击两掌,仍不能将对方震落马下,不禁焦急。他本意只想生擒率教,好回坡复命,眼见若不施杀手,急切间实难胜了此人,目中忽露杀机,大枪陡地刺出,奔率教心窝搠来。赵率教见他枪法飘忽不定,难辨所指,似乎无论如何招架,都不能摆脱其无尽的后招余式,忙带转马头,向旁疾闪。闪身之时,肋下露出破绽“嗤”地一声,肋下甲叶被对方挑开。
他征战数年,为敌将所伤也曾有过几次,但一招间便即挂彩,却是绝无仅有。眼见对方枪上也看不出有何精妙的招式,自己竟躲闪不过,心头一沉:“我拼杀半日,精力已大不如前了。”谁知周四第二枪随随便便地挑来,他仍是闪避不开,枪尖指处,一条右腿又鲜血淋漓。他忍痛提枪,本欲奋力死战,忽见周四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神色间充满了刻意的嘲弄,一时怒不可遏,大吼道:“我今日若不杀你,枉为七尺男儿!”从腰间抽出长剑,使一招“撩剑式枪里藏花”大枪横扫而出,长剑迎头劈下。
周四见对方大枪横扫而至,挥枪将其轻轻拨开,左手将马缰抛出,缠在长剑之上,顺势向斜一引,赵率教手中长剑拿捏不住,掉在地上。周四轻踹马蹬,乌龙兽蹿到赵率教身侧。赵率教大惊,回枪已然不及。周四左手伸出,抓住率教袢甲丝绦,猛一用力,欲将其拽下马来。赵率教猝然被抓,大惊失色,死命踹蹬,向旁疾闪。周四手指如钩,毫不松脱“砰”地一声,袢甲绦断为数截,率教一身甲叶立时散开。
周四见率教脱手欲逃,心中大急,手掌翻转,结结实实击在他后背。这一掌仓促而发,力道却大,直打得率教后背甲叶飞散,一口血喷薄而出。周四一招得手,哪还容敌喘息?大枪反背撩出,又将赵率教头盔扫落。
赵率教受此重创,斗志全失,身俯马背,疾向东面窜去。东面百余丈外,数千名明军短刀队见主将惶惶奔来,都大呼小叫,上前接应。周四见赵率教奔出十余丈远,急得大呼道:“休走!休走!”大枪猛击马臀,乌龙兽四蹄翻飞,向东驰来,眨眼间赶到赵率教马后。
周四见迎面明军数千人马,距己不过五六十丈,更有数员明将从四下里狂奔来救,心知只要迟了一步,赵率教必要脱逃,大枪疾向前刺,扎在率教肩头,两臂较力,将他掼下马背。
四周明军将士见主将落马,人人目中喷火,疾疾来救。周四心中慌乱,知若不生擒率教,要挟众军,恐自身亦难保全,当即探下身去,向率教抓来。与此同时,镶红旗数万马队,已将数股明军截住。
赵率教滚鞍落马,只当这少年必要取命,不想这少年竟要将自己生擒,心头大震:“我若为其所擒,三军斗志必失,数万人马恐要毁于一旦!”他本是杀身成仁的慷慨之士,眼看便要被擒受辱,猛然把心一横:“我若自刎沙场,众军哀恸之下,必会奋力死战。如此方不负我率兵前来的初衷。”身子向旁滚出,躲过周四的一抓,昂首怒喝道:“无耻小儿,我大明锦绣江山,迟早要断送在你们这些贼子手中!”说话时钢牙咬碎,须发齐立。
周四正要出手再抓,骤听此语,心中一乱,眼见赵率教仰卧在地,衣甲凌乱,心道:“我今日上阵擒他,可不知是对是错?”便在这时,赵率教已从身旁拾了一把军刀,挣扎着站了起来。周四见他满身血污,脚步踉跄,奇道:“你难道还要与我较量么?”端坐马上,大枪指向率教。
赵率教瞥了他一眼,随即眼望四面被敌兵阻住的将士,纵声道:“率教今日以身殉国,再不能与兄弟们一同杀敌了。望兄弟们奋勇向前,切莫以我为念!”将军刀举向空中,神情悲壮。
四下明军将士尽被满洲人马死命缠住,无力上前相救,听主将高呼,皆哭喊道:“赵将军放心,我等誓与鞑子血战到底!”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杀鞑子!杀鞑子!”的吼声,如海啸山呼,震耳欲聋。
周四听了这气壮山河的吼声,吓得神魂失据,偷眼望向率教,只见他一双虎目之中,竟闪出点点泪光,心头一颤:“莫非我今日所为,都是错了?”
却见赵率教向西面明京方向跪下身去,悲声道:“臣力竭矣,有负圣恩!”说罢站起身来,擎刀四顾,仰天笑道:“大丈夫战死疆场,幸何如哉!”笑不数声,把刀刎颈,倒地而亡。
满洲兵将见赵率教自刎,皆吹呼道:“赵率教死了,赵率教死了!”一时人人振奋,顷刻之间,将明军数股人马尽皆冲散。坡前一万名镶白旗人马,也狂呼着冲入阵中。
周四见率教虽死,犹握刀瞪目,面露惨烈之色,心道:“这等从容死节之士,我为何要与他为敌?难道我果真如他所说,是无耻禽兽么?”茫然之下,兜马绕着率教尸身转了数圈,心头如压重石。
忽听高坡上画角声响,两万人马如一团黄云,向坡下压来,迅猛无伦,势不可挡。周四见万众蓄势而发,大有推山移海之威,心道:“这两万精锐之师下得坡来,明军必败。我可不能让人毁了这赵率教的尸身。”探下身去,将尸身提上马背,拨转马头,向坡上奔来。
他已生悔意,遇到明军拦挡时,便向旁闪躲,不再挥枪杀戮。无奈明军将士皆对其恨之入骨,见他掳了主将尸身打马飞奔,都拼了性命,上前拦截。周四知若不挥枪抵挡,势难走脱,把心一横,又杀了明将数员,这才冲出一条血路,打马上坡。坡上冲下来的正黄旗兵将见他迎面驰来,皆为他闪开一条道路。
周四上坡之际,耳听两旁满洲兵将欢呼喝彩,暗暗思忖:“为何一个人愈是能杀戮,人们愈要为他喝彩?难道血腥本就能让人快乐么?”心中虽是迷惑,但眼见四下人头攒动,皆向自己挥矛摇戟,欢呼不止,又生出自得之意,将马背上的尸身高高举起,摇摆着向众人炫耀。摇不数下,尸身上流淌出的血水溅在他脸上。
他举目上望,见赵率教一双虎目半睁半闭,正望向自己,心道:“这人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却摇其尸身,当众自炫。这等无耻兽行,我怎还引以为荣?”想到这里,羞耻之心大起,将尸身放回马背,再不理周遭喝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