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鑫东干脆地答了一声。

    “黄指挥我会自己跟他说。”罗彻敏加上一句,文鑫乐一怔,本来有些懒散的身躯挺得笔直,又答了一声“是!”“走吧!”罗彻敏从地上将知安拎了起来,不顾他的频频回首,便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山上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到山脚战况,虽然激烈,然而宸军终究被挡在了山腰一线。刘湛坚守多日,留下的石垒遗基,略为修葺,便极是合用。伏虎都的兵丁在工事后放箭,掩护着撤回山的踏日都马军。

    宸军的前锋紧追不舍,那锋尖象秋天刚起时的朔风,卷着一地浮尘籁籁地飘过来。一名骑者突然拨转了马头,逆着那风尖而去,旋而有两骑也随之冲上。这三骑形成一个小小的,而且坚硬无比的箭尖,似乎是刚从一柄上古神弓的弦上弹出,快得令人肉眼难见。

    他们深深地锲入宸军前锋,然后又毫不粘乎地脱了出来,在这一进一出时,大量的鲜血喷涌于地。他们终于跃入伏虎都的弓箭射程时,骑者甩出手中的枪,追在最前面的宸将全无闪避之力,被那枪攘落马下。

    他拨过马头来,披风飞扬起来,似乎这么一挥,就将宸军的火光,远远推开。这动作刚毅洒脱兼而有之,引得山坡上所有兵丁、无论是踏日都还是伏虎都,都吹着口哨叫起来:“罗将军!罗将军!”

    杜乐英被这叫声吓得微微一抽,看了罗彻敏一眼。罗彻敏的目光却落在王无失和陈襄身上——他们是方才追随着罗彻同最后反击之人。他眼中布满了灰蒙蒙的思绪。

    罗彻敏没有等罗彻同上来,先找到正写好两封信的黄嘉,道:“跟太妃说,让罗彻敬回防泷丘吧!”

    这话多少有点乎黄嘉的意料之外,他的笔顿了一顿,才什么也没问地重起一行,把这话添了上去。

    四月初三清晨,彻夜难眠的何飞被高亢的鸣叫声从困顿中惊醒,他反手“啪!”地拍开了窗,数日绵绵春雨过后,突然出现的碧天红日,让他觉得微微刺目。一个小白点从朝阳的边缘钻出来,仿佛这小生灵的地来,钻破了笼罩在泷丘上空的浓密云团。

    信鸽扑籁着翅膀落到他手中,他展开信的刹那,一双百炼成钢的手也竟不住微微颤抖。一目十行地扫过,他赶紧传令一名侍卫去请杜延章、唐瑁和鄂夺玉来。自己洗了把脸,正要出门,突然又听到空中传来鸽鸣。这回的信收到他手,他皱眉略思索了片刻,收在袖中,往思明轩去。

    薛妃每日卯初起身,至卯正时分,已经梳洗停当。因此,何飞到思明轩时,发觉内面依旧是帏幕低垂,几个小婢扫着地上的残花落叶,亦是轻拿轻放,不由得有几分诧异。

    他一抬眼,见秦芳在抄廊里向他招手,走过小声问道。“太妃还没起身么?”

    “太妃是起来了,”秦芳一面给黄莺儿喂食一面道:“不过朱夫人昨夜过来,和太妃说起王上的事,哭了半晚上,太妃见她神气不好,留她在这里睡她却不惯早起的。”

    “我这里有了王上的消息,快快叫夫人起来!”何飞向她一扬手中的信。

    “唉呀!”秦芳手中的小钵子顿时失手落下,她也顾不上拾,提裙就快步向内面跑去。

    一会儿便有人召入,何飞进到堂上时,却见杜雪炽立在薛妃和朱夫人身侧,想是一早过来侍奉梳洗。何飞一面行礼一面留情这三个女人的神色,朱夫人两眼通红,看得出来是哭了整夜,薛妃虽说神态安详,然而鬓边白发却骤然添了许多。只有杜雪炽,数日来一面陪伴婆婆小姑,一面冒雨整治城防,虽说略为消瘦,却反而更见神采。

    他将两封信呈上,薛妃和朱夫人先抢着看了罗彻敏那封,杜雪炽本也是凑过去看的,然而忽然瞥见被她们忽略在几上的另一封信,却将那信抄在手中细阅起来。看完信,薛妃和朱夫人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虽然罗彻敏眼下的情形不好,然而终究是有了确信,比起这两天生死未卜可要强得太多。正这时,婢子进来传话,说杜延章唐瑁来了。

    唐瑁跑进来,没站定就问:“王上眼下在那里?”

    薛妃将事态说了,问二人道:“你们看,敏儿这筹划能成么?”

    他们彼此对望了两眼,都半晌没能出声,未了杜延章犹犹豫豫地道:“下官不曾亲自带兵作战,然而观王上的意思,虽说并非不可行,然而然而”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道:“似乎想得还是太容易了!”

    “啊!”朱夫人掩口,小心翼翼地道:“你是说瞿庆和赵德忠他们会投向宸王么?”

    “瞿庆或者有这意愿,”薛妃在她肩上按了按,安慰她道:“然而赵德忠与宸王为敌十多年,过去旧怨委实难解,又有刘湛的例子活鲜鲜地摆在面前,他必然是不肯的。他不肯,就一定会盯着瞿庆,不让瞿庆有投降之机。”

    “话是这么说没错,”杜延章却微微摇头道:“然而若是赵瞿两人几番进攻,却依然救不出王上怎么办?那时,我们是送粮草、还是不送?”

    这话一出,满堂坐着的人都浮起个念头“若是如此,赵德忠便是不欲叛、亦不可为了。”这想法让他们无不寒战了一下。

    这时婢子引了鄂夺玉进来,他弄清了事情原委,亦道:“若无援兵前去,重围只怕难解。”

    “可我们手上,已经无兵将可派,”唐瑁双眉拧成硬绷绷的一个疙瘩。

    “可以飞檄传宋录,调神刀都去厢州战场。”杜雪炽突然插话。

    “然而,宋录调去厢州,白衣别失却如何抵挡?”杜延章依然忧愁难解。

    “父亲请宽心,白衣别失不久便会撤军!”杜雪炽一扬手上那封信道:“四叔来信了!”

    “啊?”除了何飞和鄂夺玉,众人齐齐一惊,向她看去。

    杜雪炽道:“四叔在信中说,三部首领己经在返回乌撒克草原,阿翰罗后院起火,不久便会下令撤军。他一时被困住了,回不来,然而让我们撑过这一阵子,就会好的。”

    “这,可靠么?”薛妃的眼睛一下子盯在了鄂夺玉面上,鄂夺玉神色自若地拜了下去,道:“以奉国公之老成,若无七八分把握,定然不肯这样说话。”

    薛妃凝视着他好一会,方才微微点头道:“冲天道的守兵单薄,却不知能不能守到白衣别失撤军?”她又看了一眼手中书信,道:“敏儿说了,让彻敬带兵回泷丘,然而他手上的兵力,却也不多。”

    鄂夺玉显然一惊,他深知罗彻敏对罗彻敬的防范,绝没有想过罗彻敏会让他带兵回泷丘来,不由心道:“倒底又出了什么事?”

    “眼下别无良策,”唐瑁断然道:“集结诸郡县团兵聚守泷丘,可得八千有余,罗彻敬再带回七八千兵马来,无论如何也能守上一阵!”

    这话突然让鄂夺玉想起了件事,他道:“冲州的那些庄子,也要撤回来才好!”“原先就说过如今局势不好,王上屯垦之计所行不得其时,眼下果然是尽数荒弃了。”杜延章不作地摇头。

    他这么说时,鄂夺玉见杜雪炽眼神微微一敛,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出声。

    事情大致议定,鄂夺玉告辞出来,信马在街上走着,一旁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让他下马来喝上一盅。此时节泷丘漫空飞扬着嫩柳如丝,间中有一二支红杏初绽,他不时颌首,笑意仿佛柳风杏雨,潇潇然洒了一路。至染云坊时,更有小扇纱袖招摇着,他偶尔抬头,便传下来或清或柔地笑语。

    至魏风婵家下,早有人过来接过缰绳。他掸衣上楼,问道:“听说九娘病了,如今怎样?”

    “似乎也没什么大病,二娘五娘她们都在上头陪着说话呢!”

    正说着,楼板上脚步声脆响,他抬眼一看,正是二娘五娘走下来。

    不知怎的,这两女神情有些古怪,鄂夺玉正要发问,二娘往下走了一步,在鄂夺玉耳畔道:“你下来!”

    鄂夺玉随她们到一楼,五娘一拍手道:“上次小九说送我一盆栀子花地,我竟忘了,你们几个跟我到后院里去!”

    一楼厅里伺侯的人被她咋咋乎乎引走了,二娘赶拿帕子捂住嘴,凑近了鄂夺玉道:“十七郎,小九怕是有了!”

    鄂夺玉过了一会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指节“格”地绷响,道:“做掉!”

    “她瞒了这么多天,”二娘急切地道:“定是想留下这孩子!”

    “她”鄂夺玉一时竟被气怔住了,道:“平日瞧上去也蛮精灵的人,怎么就蠢成这样!”

    二娘赶紧捏了他一把,道:“小九可不笨,我们送去的东西,她连尝都不尝,你小心点!”然后重重地使了个眼色。

    鄂夺玉点了下头,五娘嘻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鄂夺玉让人去奉国公府上请翟女,原以为是一请就来的,却没料到竟拖了好几天。每多一日,他便多了一份焦躁,又惦记着泷丘内内外外的事,竟有了度日如年之感。好在宋录一去,再加上退路被封的压力,铄凌二州兵马全力猛攻,罗彻敏终于脱困而出。便是伤损颇重,倒底也还是天大的好消息。白衣别失一直在冲天道口那边打转,动作竟颇为迟缓,也没有再侵拢毓州。而过了十多天,果然如罗昭威所言,开始撤军。危机过去,整个泷丘之中,无不额首称庆。

    正当他决定不等翟女时,翟女却赶来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鄂夺玉一见她就埋怨。

    “我忙着配料呢!”翟女神色也不好,道:“若是寻常药,你又何必找我来?不就是想弄得天衣无缝么?”她举了举手中的篮子,道:“这道汤是秘方所制,绝让她看不出来,又不会伤了身子,我可是用了许多天才熬好的。”

    “好!”鄂夺玉道:“你快去!”

    翟女正要举步,他突然又道:“常舒最近和罗彻敬有什么来往么?”

    翟女的脚步在空中凝住了,道:“有些书信往来,但都是谈北州的军事。”

    “嗯,常先生对你极好,是吧?”鄂夺玉若有所思地问。

    “你放心,”翟女慢慢地道:“我绝不会误事。”

    “那就好!”鄂夺玉目送翟女往染云坊去,心思也似全跟了去,再也无心做旁的事,就那么呆呆地立在了窗前。窗前的泷丘暮色渐降,炊烟四起,街头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吵得鸡飞狗跳,不知在那个泥塘里打过滚,个个身上脏得看不出衣裳样子。

    “糖糕儿哟,肉胡饼”推车的老头儿有意放慢了步子。

    孩子们一拥而上,有个清凌凌的女娃儿叫了起来:“我要我要!”

    “叫阿哥就给你买!”

    “阿哥,阿哥!”

    鄂夺玉那一刹间觉得岁月在飞一般地倒退,一河泷水依旧,而拂波绿杨却不知换过了几遭。鄂夺玉清楚得记得他刚到泷丘的那日,亦是初春时节,这座城池的水波和柳枝柔柔地拂过他的眼他的心,仿佛一瞬间就涤尽了他全身,连头发丝里,都觉舒爽轻切。

    “十七郎!”叫声让他猛可里一惊醒,他睁开眼,街上漆黑一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路面润湿,行人已经寥落。他回头看赵痴儿道:“什么事?”

    “王府里急催你去!”赵痴儿道:“要快!”

    “出什么事了?”鄂夺玉一面飞身上马一面想道:“是有敌情,还是昃州战事不利?”

    等他驰入王府时,猛然觉得脊柱上微微一凉。他猛地抬头,远远处象是一道影子消逝了,那监视过他的眼睛,却似乎还逼在他颈后,象一柄无可躲闪的利刀。

    他猛然一惊,心里突然地划过一个人的名字,重重地踢下一脚,坐骑痛叫着狂奔进来。

    “来人下马!”王府前的侍卫见来骑飞驰,毫无减速之意,不由横起长戟,厉声怒喝。然而鄂夺玉却从马背上腾跃而起,整个身躯如飞丸般投向了王府重重高檐。风中传来的狞恶气息象一团乌黑的火,虽然看不见,然而那热气却强烈地吸引着他。

    他的足尖在滑溜溜的瓦面上一沾即走,风送雨丝,传来了刀锋振起的声音。

    他再往前奔了数步,见到一团炽亮的光,仿佛月色破云而出,照亮了面前浑身血口的男子。男子脚下血汪汪地,象一口蛰伏着螭龙的深潭,无数张破碎的符纸在血上飘浮,纸上符字有的犹自发亮,有的正在熄去。男子光裸的臂上健子肉一团团虬起,那一个“杀”字,象一只恶毒的鬼眼在转动。

    何飞发出急怒的呜喝,然而终究没拦住他。二十三的刀锋在振飞何飞后,抖开被血沾在上面的符纸,向窗上剖去。

    窗子骤地推开,剑圈飞弹而出,杜雪炽清叱一声,喝道:“事情是我定的,与我婆母无干!”剑圈月食般缺了一块,血光四溅中,刀来得太快,鄂夺玉来不及再看,抽出自己的宝剑就扔了过去。

    他合身扑下,抱住杜雪炽就连滚了十几圈,刀气象一张布满了利刺的大布从他背上蹭过去。他五脏六腑一片清痛,锋刃似乎己经剖体而入。

    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之近,猛然一低头,对上了杜雪炽的眼睛。那眼神却是无知无觉,似乎穿透了他,在看着极遥远的地方,然而却无一丝恐惧。鄂夺玉骤然间整个人震了一震,他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激得他几乎马上跳起来。

    他真的跳起来了,却发觉身后的危险似己远去。他回头,极惊讶地看到二十三的胸前插正着自己的宝剑,象是突然长出一只手臂来。他看了一眼满地鲜血符纸,明白过来,二十三刚才破解何飞的符阵,定然已受重伤。果然二十三不再往前扑,原地打了个趔趄,好不容易才能站稳。何飞叫道:“快堵住他!”飞身击上。

    二十三腾身跃上一旁的屋顶,鄂夺玉欲要追上,手中却没了兵器。而杜雪炽似乎被方才险境吓呆了,一时没有任何举动。二十三踏破了一块瓦片,在身后掷下一线血点狂。奔而去。鄂夺玉跳上屋时,只见泷丘千万灯火,晕在春夜烟雨之中,象一团再柔和不过的丝绵,盖住了重重危机。

    思明轩中灯火大盛,薛妃跑出来扶起杜雪炽道:“快进屋来裹伤!”

    杜雪炽摇头道:“小伤而己,是媳妇不好,让母妃受惊了。

    鄂夺玉跳下来,问道:“你们没让二十三他们撤回来?”

    “是!”杜雪炽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气息有些不顺。

    “而且,还没有告诉他们,宋录已经不会来援了,是吗?”鄂夺玉往前踏了一步,激愤之下,声音里面,已经有了逼问的意思。

    “你干什么?”薛妃挡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袖,三十年兵戈中自然炼就一股威仪,教鄂夺玉往后退了一步。杜雪炽却拨开薛妃,又道了一声:“是!”雨骤然大起来,打得各处“噼噼叭叭”铿然作响,天地间突然布满了厮杀之音。鄂夺玉隔着密集的雨幕看着杜雪炽,那张面孔越来越透明。

    “所有的郡县兵都撤回了泷丘那么这些天,是他帮你们拖住了白衣别失么?”鄂夺玉的衣裳湿透了,刚才有一点点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前因后果,顿时了然。

    杜雪炽垂下头道:“冲州府刚刚报来,说那些庄子被毁弃一空,尸首遍野。然而,却没有找到二十三。”

    “我来得可算及时!”鄂夺玉弯了弯嘴角,带着点讥讽之意。

    杜雪炽不再理他,扶着薛妃欲往屋里去。薛妃却转过身来,对鄂夺玉道:“十七,这件事,是我作的主,日后敏儿说起,你得这么答他!”

    杜雪炽猛然抱住薛妃,头伏在她肩上,道:“不,这是我的主意!”

    “孩子,敏儿的性情我晓得,”薛妃抚着她湿淋淋的头发,柔声道:“不管这事做得对与不对,他都会记恨一辈子。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和他,日子还长着呢!”

    “阿阿娘!”杜雪炽竟哭出声来,她抖动着的身躯那么单薄,象是被风吹雨打而去的一枚残瓣。

    她的哭泣声中,鄂夺玉只觉得疲惫不堪。

    他不去看杜雪炽,也不去看薛妃,他知道他并没有任何理由去斥责她们。一个声音在说:“其实放你在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的不过是一群叛伏不定的贱民而己!以他们的死来换得毓州和冲天道的安全,这真是太合算了!至于背信弃义?哈哈,谁让他们竟会相信这世上真有信义这么一回来?这些人,自己抱起团来讲什么信义已经十分荒谬,现在,竟相信欲图王霸之业的那些人,会对他们讲信义这叫自寻死路,于人何尤?”

    那声音如此超脱淡定,似乎是一千年后的人们发出的议论,又似乎是从一千里的风雨之上传来的神喻。他漠然抬头,天色是混沌地,变幻莫测。他很想呐喊一声,然而嗓子里却象堵住了什么东西,噎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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