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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烽烟尽处尺蠖现!

    虬髯客忽然哈哈大笑,双袖一展,直朝背后击去。他的双臂翻转如意,竟要以双手合击,夹住罗卷那背后突袭而来的一剑。

    李浅墨情知以罗卷之骄傲,料来不会喜欢有人在旁助攻,身形一翻,已落到一株岸边柳树上,与罗卷掠阵。

    眼见得“天罗卷”与名震天下的“海龙王”动手交锋,李浅墨心中,一时只觉得一阵长风悄然而起:那响自隋末、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无数大野龙蛇揭竿而起处的长风,透过时间的迢递,终于再一次刮起。

    当年大野之间,有多少路英雄豪杰:如漫天王、历山飞、天罗卷、杜伏威、小骨头、虬髯客、窦建德、单雄信、徐绩之辈游刃天下,李浅墨未尝不恨恨于自己未能适逢其会。可今日,这迟来的一战,终于让他赶上了。

    天猛地阴了,一大片云影催逼而来,翻翻滚滚,映在湖面上,让湖水都变得苍绿起来。

    一场不期而至的雷阵雨即将到来。曲江池边,四周柳树之叶片片如刀,随着那突起之风上下飞舞。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棵棵柳树郁怒如潮,仿佛那片片柳叶之上,附着的都是当年大野龙蛇中早死的亡魂:因为当年未曾有机缘睹此一战,今日,他们都附着在那如刀的柳叶上,来观摩当年大野豪杰们曾无数次悬想过的这一场对战。

    ——有多少场悬想中的战斗从未打响?比如:单雄信对上漫天王,李药师对上虬髯客,红拂女对上窦线娘,杜伏威对决辅公袥眼见有幸得睹当年大野龙蛇中幸存的两位佼佼者出手比拼,场中识者,一时都觉得幸何如之!

    虬髯客一身艺业横绝天下,号称天下头等强横之人,以秦王如日中天的威势,至今仍难掩其光华,可谓大野龙蛇中幸存不多的当年争霸者。

    而天罗卷自出道以来,绝少败绩,在当年大野群豪中,以弱冠之龄,喑呜叱咤,惊座八千,怕是少有的可以挑战虬髯客的高手。

    座中的李承乾忍不住都面色激动。可惜环顾左右,却无可对言者。却见李浅墨席上的龚小三神色间雀跃不止——对于生长于长安城的少年来说,场中的两个高手,简直就是他们成长中无数度血为之沸的传说。

    可惜人人注目间,几乎无人察觉到王子婳眼中隐隐泛起的那丝笑意。那一丝笑意,突然让她显得很“女人”那样一种笑,怕会让所有的女人都为之嫉妒到疯狂吧?因为,那就是幸福,且像是一个女人能从男人那儿得来的最大的幸福。

    只见一把尺蠖剑凭空飞渡,空气中都响起了一阵“嘶嘶”的破风声。罗卷一出手,仿佛周遭的空气都被他烧着了。王子婳望着那把剑,与执剑的罗卷,只觉得恍惚中,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朱唇玉面的少年游侠。

    一切似乎都依旧,一切似乎又不一样了。那一剑中,比以往多出来的是一份沧桑。可那沧桑虽在,却依旧不掩其锐,也难掩其劲。那一份“劲”与“俊”在罗卷这样真正拥有过年轻的人来说,就算积火劫灰,三千界倾覆万次,怕也不能稍改他生命中一点本真的执意。

    王子婳笑笑地看着罗卷,几近骄傲地想:这是我的情人!

    ——仅属于我的情人!

    她心中头一次升起这种完全拥有的感觉。哪怕在外人看来他们结缡之后,仅仅相伴一夜,即各自分飞天涯,可他全部为她拥有,她也全部为他拥有,她拥有那个不老的情人。

    只听虬髯客哈哈笑道:“终于碰上了!天罗卷,且让老夫会一会江湖中传言永远不老的老少年!”

    他双掌如印,一合,已合夹在罗卷击来的尺蠖剑上。

    罗卷本该可以避开,但他似有意不避。

    尺蠖剑为虬髯客双掌一夹,如同被生生地焊死在那里。可那柄尺蠖却似活的,它在虬髯客双掌之间忽然昂突怒起,剑尖一蜷一涨,仿佛一条怒蛇,仍直点啄着冲虬髯客的背心而来。

    可虬髯客双臂竟也似活的,可以任意拉长缩短一般。只见他反夹着的双臂突然伸长,哪怕尺蠖剑暴涨而出,可他背心口距离自己手掌的距离突然变远,已然难及。

    罗卷长啸一声,执剑之手一拧。

    ——虬髯客以内力雄浑,双掌如铸称雄天下,单拼力道,恐非罗卷之所长。他手下一拧,欲以剑锋之利绞烂虬髯客一生自负的双掌硬功“铸铁令”

    虬髯客身形忽然一转,他这么伟岸的身子,竟也可随剑锋翻转,竟头下脚上地顺势翻转了一圈,然后大笑着凭空跃起,在空中屈膝一坐,竟挟剑背后,就向罗卷头上坐了下去!

    这老儿出手之怪异,真真举世罕见!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怕还没有任何人敢向天罗卷头上坐下来。

    可他这一坐,竟坐得那么心安理得,稳重泰然。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罗卷竟然弃剑。

    ——没人知道该怎么应付虬髯客那样的一坐,也再没有人想到以尺蠖剑成名的罗卷竟会弃剑。

    连虬髯客都吃了一惊,他只觉得手中之剑忽变得滚烫,忍不住略微惊“呀”了一声。

    罗卷弃剑之后,倒退一步,然后,翻天踢斗,一脚就向虬髯客横压而下的屁股上踢了出去。

    这一招硬碰硬,没人想到虬髯客面对天罗卷,居然敢一屁股就向他头上坐来下;更没人想到,面对虬髯客如此怪异之势,罗卷竟会弃剑,然后一脚向他屁股踢去。

    只听得罗卷与虬髯客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哼,罗卷这一踢有如倒挂金钩,横踢北斗,一击而中后,就倒飞出去。而虬髯客以臀下压,自仗着一身霸道的横练功夫,竟不闪不避,却也被踢得向前飞蹿。

    但见虬髯客落地之后,面色略白了一白,就依然如旧。

    罗卷却略微跛着腿,拖着一条明显带伤的腿,却不改其快,攸忽间已经蹿近,伸手一夺,就抽回了适才被他弃掉的那把尺蠖剑。

    虬髯客只觉双掌火烫,竟夹那剑不住,任由他抽了回去。

    这一式魁星踢斗,硬碰硬之后,明显是罗卷吃了亏,可他依旧夺回了自己的成名利器尺蠖剑。

    旁观诸人真是人人都觉得大开眼界,只见虬髯客哈哈大笑道:

    “哈哈,看来天罗卷的脑袋,真不是寻常人可坐得的。”

    罗卷洒然一笑,对自己足踝受伤似毫不在意,反讥道:“不过虬老儿的屁股,真是铁一般硬,以后我不敢轻易去踹了。”

    他们两人之间分明陡起敬意。

    那边王子婳身边的女侍本环伺在魏王身前,这时有一人忍不住脱口道:“好帅!”

    旁边的侍女也应声点头。

    罗卷虽为王子婳情人,可王子婳身边侍女却甚少见到他,平日私下里,怕不只一次地研究过这罗卷究竟该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见,不由惊呼了声“好帅!”

    罗卷还有空冲那侍女略微点头示意。那侍女脸上一红。却见罗卷尺蠖剑重新在手,伸出衣袖往剑上轻轻一拭。

    虬髯客笑道:“好、好、好!当年,南肩胛、北罗卷,大野龙蛇中两位少年高手,老子也颇想一会,最想试试的是那肩胛的高浅,所以还曾经专赴江南,出手逼迫杜伏威,以逼他现身一会。可惜肩胛当时不在——可恼那小子,居然敢直杀奔老子老巢,连毁我碧鲸帮十一分舵,等老子赶回去时,他却又缩头不见。更可恼的是,这小子居然早早地就死了,让老朽我怅憾终生。今天遇到你,也算一偿老朽我当年的宿愿。”

    李浅墨在树上听得心中一动,没想肩胛与虬髯客之间还有这么段恩怨。

    却见罗卷拭剑之后,扬首望了望天,忽然一低首,伸指弹剑,剑锋一荡之际,他已再度飞扑而来。

    虬髯客目光专注,适才一个照面后,他已收拾起了轻忽之心。以他之能,于天下英雄,几乎个个轻视。这时眼见得罗卷之剑,却也不由得不收起轻忽之念。

    只见他大袖飞扬,那袖子沾了水,再贯注了他的内力,两只袖子一挥起竟如两块铁板也似。

    罗卷电闪而来。空中猛地劈下了一个雷,那一剑,就刺在雷响时的节骨眼上。

    这一击,却见得空中水珠一溅,竟是罗卷的剑刺到虬髯客袖上,以硬碰硬,逼飞出的虬髯客袖上的水珠。

    转眼之间,只见罗卷缩如尺蠖,而展似游龙,身随剑走,一连已冲虬髯客攻出了不知多少剑。

    虬髯客以一身内力雄霸天下,两袖带水,直可称为铁布衫。

    罗卷论起硬功,远逊于他。不过他尺蠖剑一经施展,极见弹力。竟以身为弓,以剑为矢,奔突跳荡,其势劲疾。这两人对战,虽强弱之间,略有差别,却个个都有一副自顾无俦的气慨。

    湖面上,一时千声万响,有如炸开了锅。无数白雨跳珠,那突然而至的雷阵雨,蓄势良久,终于下了下来。

    忽听得罗卷冲李浅墨立身的树上叫道:“这老不死的虬老儿,我一个人真还未见得斗得他过。小兄弟,你何不也伸伸手,逞你一剑,咱们尺蠖、吟者,二度合击,看这老儿撑不撑得过?”

    李浅墨于突来的大雨中,不由猛地一愣,再想不到罗卷会叫自己帮手。

    他本已在旁边看得摩拳擦掌,恨不能亲身相试。这时听得罗卷一叫,不由大喜:到底是大哥,有这等好玩之事,不会忘了叫上我!

    可他听得罗卷亲口说出“未见得斗得过这虬老儿”时,心里不由代罗卷一怒。可接着又觉得,罗卷虽直承未见得斗得过这老儿,但以他心中之坦荡,就是说出口来,依旧不掩其凌厉勇锐的气慨。

    李浅墨笑叫了一声:“好!”人已在柳树上飞掷而出。

    他进则罗卷退。

    罗卷虽叫李浅墨与他合击虬髯客,却也未见得肯占虬髯客什么便宜。只是如此好战,对于初出江湖的李浅墨,实为难得的历练。眼见得他观战之时,分明蠢蠢欲动,罗卷不欲让他错过机会,所以才叫他拔剑参战。

    但他依旧不肯与李浅墨同时合击。

    一时只见他二人一人一招,一进一退,于曲江柳岸,竟一仗尺蠖,一执吟者,与虬髯客对战起来。

    那漫天的雨下得更密了,疾如鼓响,一大颗一大颗的,敲打得偌大的曲江池仿佛化作了一面超大的鼙鼓。那鼙鼓敲打出纵是千百名鼓手齐擂也擂不出的急急如律令的天兵天将用的鼓点。一个雨珠就是一双巴掌,一条喉咙,而千声万响,似在与双方摇旗呐喊。

    ——烽烟尽处尺蠖现,

    大野苍凉吟者来!

    李浅墨与罗卷一进一退之间,偶然照面,忍不住彼此间相视一笑。

    眼见虬髯客老当益壮,与一个老少年、一个小少年于曲江池边,龙争虎斗。他独斗双剑,却不觉得恼,仿佛更加得趣一般,哈哈大笑,双袖翻飞,每听得一声雷响,他就似更长了一分精神。

    那雷打得也大,震得珀奴忍不住都伸手掩耳。旁边诸人等,也被那雷震得心中一颤一颤的。

    噼里啪啦的,天幕边不时地扯起一道闪,映在下面一时黑一时白的雨幕中,仿佛扯起了一道一道的灵旗。

    那闪电仿佛是天在笑,虬髯客斗到浓处,得意地哈哈大笑:“贼老天却也凑趣!今日把尺蠖、吟者一齐奉上不说,还会笑。哈哈,他日若欲命名,我定称今日为‘天笑之战’!”

    雨下得越发大了,雨脚如麻,像千针万线。

    老天爷仗起纳鞋底的锥子,把空气中穿了无数个孔,以雨为线,用那顶大号的粗针,要把天与地缝鞋底似的缝合起来。

    满座之中,近百王孙,直觉得被雨迷了眼,不时地伸手拭眼。可雨越下越大,下得起了泡,串着气,冒了烟。哪怕不停地以袖拭眼,众人还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清。

    只见到满天白雨中,虬髯客岿然不动,两片大袖飞卷,他人如同海岸礁石般,黑黝黝地生根在那里。

    而罗卷与李浅墨,一人如连弩射鲸,一人如精卫填海,吟者剑与尺蠖剑此来彼去、此去彼来,两把剑泛着天际的闪电,在虬髯客雷鸣般的出手中,履险犯难,不改其勇。

    李承乾早惊得连拍巴掌都忘了,一只手狠狠地抓在称心的腿上。称心却也不叫疼,眼中全是羡慕之意。那边龚小三几乎忘了珀奴有伤,任由她淋着,淋得血重又从她伤口里浸了出来,他自己还未觉察。

    连珀奴自己也不觉得,口里只喃喃道:天呀天呀,天下怎么可以有如此多的男子,却又都如此地各有其帅。

    忽听得一阵比雨声还大的马蹄声疾响而起。

    众人情迷战局,几乎充耳不闻。

    却是瞿长史最为老成持重,虽关心战局,依旧听见了。

    他双眉一皱,目光中不由满是疑虑。

    全场之中,他估计只有王子婳还能清醒观局,不由朝王子婳望了一眼。

    却见王子婳点了点头。

    两人虽未说话,却有如交言了一般。王子婳那一下点头,分明是在说:没错,就是八百里紧急快递。

    一时两人同时冒雨向马蹄声响处望去。

    却见一匹枣红、一匹骊黑的两匹健马,赶命似的,破雨而来。

    那两匹马上之人俱都穿着参将服饰,这时一冲,就冲到筵席之间。

    只见他两人翻身下马,没等落稳就已禀报道:“太子,魏王,圣驾昨日已过华阴,今日,车马兼程,率文武百官,欲返长安。此时,只怕已到长安城东道二十五里开外。太子、魏王还请紧急接驾。”

    李承乾与李泰忍不住齐齐面色一变。

    ——圣上回京?这么快?

    两人一时都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此时,他们只能立时起身迎驾。一时只见,筵席之间,一众王孙人人得了消息,各自忙乱起来。太子与魏王要去迎驾——圣驾回宫,两人都怕对方迎得比自己快。

    这里,双方侍从都已急备车马,双方都欲先走一步,好赶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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