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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薄暮是灰色的——金灰色。
灰与金光参半,仿佛日神燃了一天的金炬,燃到最末,所余无多,烧得惋惜起来,把剩下的金砖都磨成粉末。因为剩得不多了,所以也磨得更细更小。那金粉才撒在空中,不经烧。一下便褪成灰的了。
而那金灰中,还有古怪的碧青斑驳在天际,仿佛旧鼎上的铜绿。
长安城暮色时的天空,的确像一口古老的鼎,刚硬的鼎表面,鎏金半褪,灰骨渐露,锈绿间杂余烟渐冷。
李浅墨望着乌瓦肆上空的天色,不由这么想着。
之所以想到鼎,是因为他想到了谢衣。
——此时他就在乌瓦肆。乌瓦肆的这间茶坊并不大,就算有松烟熏着,结在壁上,污垢滞腻,却也浓淡如画。
这茶坊在乌瓦肆来说,还算得上整洁的了。茶坊的主人碧妪与牯佬酒肆的牯佬可谓乌瓦肆积年的双老。一个为油烟熏着,一个为茶烟熏着,熏过了两朝数代,难得如今仍然健在。
李浅墨眼睛盯着手里的那盏茶。茶盏细白,水里面浮沉各半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像一片一片翠绿的羽毛。
他面前的那张案子旧得有年头了,也没上漆,指甲一划,都能在上面划下层木垢来。
一张简简单单的纸柬,就放在那张木案上。柬上的字体行草间杂,仿佛光看字,也看得出一个乌衣子弟经行停伫间的体态步伐。
可无论再如何潇洒,掩盖不尽的是字后面的钟鼎之气。谢衣该算出自于钟鸣鼎食的旧家了。今日,就是他柬邀自己。
这些日忙忙乱乱,自入长安以来,李浅墨没想到一转眼就会认识这么多的人。而今日,谢衣相邀,人还未到,李浅墨要了一盏清茶候着,就这么等待,也等出一份宁静来。
他细细体味着这份宁静。想:两人之间,最好的交情,无非于能在彼此交接时体会到一份静吧?可等待谢衣时的这一份静却又与当日跟随肩胛时的不同。肩胛的静,是日月交沉后,爝火不息,无数山峦河流、奔走于外,无数风霜雷暴、潜蕴其后的那种静势;而谢衣的静,却是钟鼎纹残,金谷粒尽,那无数文华藻饰驳落沉潜后一种蕴藉的静这静再静,也静得人间。
李浅墨一时又想到罗卷,想起看着他放冰风筝的那夜那夜,雪霰四布,冰月皎洁,那样的一夜,也是静的。可那静下面,是可以倾听到彼此男性的血管里,血脉奔流的静。
李浅墨由此不由又想到剑术“吟者”、“尺蠖”与“判然”三剑,各成一味,只怕却也与那起剑前的静韵有关?何日,自己才能真正独成一韵?一念及此,李浅墨却又想起那日异色堂上看到的那幅姽婳书的心诀,一时,练过的、见过的剑式一招招在脑中回映起来他正自出神,却觉身前桌上有指甲叩桌声,一抬头,却是谢衣已到了。
谢衣脸上的笑颇为温煦。他没说话,只是笑就代表招呼了,却先冲碧妪要了一盏“五石散”要完后,才冲李浅墨笑道:“这东西,如今除了这里,别处只怕再怎么也买不到了。”
李浅墨情知,所谓“五石散”还是魏晋之时留下来的遗风。谢衣出身江左名门,耽爱于此,也算其来有自。
那日千秋岗上,他与谢衣匆匆一晤,未得多作交谈,一直引以为撼。这时相见,忍不住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夜千秋岗之事,不由问道:“谢大哥,那夜,后来,你们到底怎么样了?”
谢衣淡淡一笑:“也没什么,草莽相逢,不过出剑而己。我侥幸逼走了他们。五义中人与柳叶军中你的旧识耿见也俱都还算安好,他们还托我代为致意。”
他口气平淡,李浅墨却是见过那夜地狱变一门险恶的架势,本来巴望知道些详情,却明白谢衣脾气,也不好细问的。
却见一时间,碧妪的“五石散”已端了上来。
谢衣品了一口,面露一笑,闭目细索了下滋味,才睁眼笑道:“这次重入长安,最大的收获,无过于能重尝碧妪的五石散。”说着,他望向李浅墨“我这几天连日到此。那晚,千秋岗上,最后还是受了点小伤,非这东西发散发散不可,否则后果堪虞。我常想,也算运气好,这场架,正好打在长安。否则若打在别处,只好以药代之,苦怕不都苦死。”
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怕苦!
李浅墨也是此时才知谢衣原来受了伤。
眼见他言辞虽淡,想来那夜千秋岗上的一战,必然也极为惊心动魄。否则,以谢衣之能,怎会要连日来服五石散发散?否则还“后果堪虞”?
谢衣却似对负伤之事略不在意,一笑之下,再就不提。只听他道:“他们有一套合围之阵,却颇为巧妙。”
谢衣说着,以指醮茶,在案上画与李浅墨看,其间,还随手挥动,摹拟了下当日地狱变的招路,摹仿完后,又笑道:“事后,我想了两日,当时,如要这么这么着,只怕就会好些。”
他以指代剑,随意挥刺了两下。
李浅墨紧锁眉头看着,想了好一会儿,一拍手,方才领悟。只听谢衣笑道:“他日,你若碰上他们,却要略加小心了。”
李浅墨方知谢衣是在有意点拨自己,本待致谢,却又不知怎么谢,谢衣却已岔过话题,笑问道:“那日,异色门中,看来你的遭遇也险。”说着,莞尔一笑“不知被人逼亲的滋味怎么样?”
李浅墨脸色一红,却听谢衣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为这个,我才不肯去。拣了个轻巧的千秋岗的事来做。那时我还没料到能碰着你,要没碰着,我只能带着玉宇去异色门了。”
他见李浅墨面露讶色,又解释道:“想来你还不知,方玉宇却是我同宗门下的一个师侄。”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得楼下巷里传来一阵吵骂。
他们本来坐在楼头,正靠近窗子,窗外就是与乌瓦肆主街相通的一条小巷。这时那吵骂之声越来越大,一时只听得乒乒乓乓,却是已打了起来,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不少痛辱怒詈的声音。
李浅墨忍不住一侧首,就向那巷里望去。
却见那巷子中,光线更是晦暗。那巷子也窄,不过三四尺宽。两拨人等,各抄家伙,正在那巷子中厮杀,粗粗看去,一共好有二三十人。两边人等都是混混装扮,只是,一拨人年纪明显略大些,看着都已成年,而另一拨,年纪参差不等,最小的,怕不只有十三四岁。
李浅墨一惊,正猜疑那拨年纪小的是否索尖儿的手下?却听那拨年纪大的见己方已占上风,得空笑骂道:“小兔崽子们,你们老大都伤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这乌瓦肆的地盘,你们还想占!占也罢了,你们老大还弄得占着茅坑不拉屎。多好的地段,杜驸马家屡次出高价要买通你们,你们居然傻了还不干!这等好事,你们不干,自然有人干。现在还拼什么,乖乖的都给我走人,从此乌瓦肆之内,再不许你们踏入一步。”
直至此时,李浅墨方才明白,原来这场厮斗还是城阳府谋侵乌瓦肆之地的余波。想来是他们眼见索尖儿不听话,却从别处找了混混来,要把索尖儿一众属下赶出乌瓦肆。
谢衣也侧头向外看着,只听他叹道:“这是我见着的第三拨了,我没见着的料来还有。前两日,据说,长安城共有十九坊的混混聚合在一起,想来听了什么人的指令,都来抢占乌瓦肆的地盘。就在我们还在千秋岗那一夜,这里却爆发了一场上百人的血斗。听碧妪说,打到最后,一共死了两个,还伤了十好几个,原来盘踞在这块地儿的那帮孩子不得不暂退。今日,想来是他们不甘退让,而另一方还在穷追猛打呢。”
李浅墨心中激荡,脸上只觉色变。没错,那分明是索尖儿的手下!
——不知怎么,自李浅墨与索尖儿手下的这帮兄弟那日一见面后,就忍不住对他们关心。可能不为别的,只为,他觉得自己如不是碰到肩胛,那自己此时身份,只怕也与他们一般无二的。这时,眼见索尖儿手下兄弟势单力弱,却不改血勇,犹自拼杀于暗巷,只觉得混混做到这等地步,不止他们足以自豪,连索尖儿那个大哥也当得英雄。
一股热血本从他胸膛涌起,涌得他脸都红了,更哪堪就在此时,却传来一个少年的痛呼。李浅墨一看之下,却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腿上负伤,摔倒在地上。
那少年正是索尖儿的兄弟。李浅墨胸中沸然一怒,随手拿起桌上茶盏,就冲楼下掷了过去。
李浅墨现今是什么身手?外来的那帮混混虽仗着人多势众,又怎禁得住他的一击?
一时只见李浅墨怒火盈胸,也不及下楼,随手在桌上抓到什么茶碟碗筷,就向楼下的那帮欺负索尖儿手下的混混们掷去。一时只听得“哎哟”声一片,那帮外来的混混一时接连中招倒地。李浅墨眼望窗外,也没仔细看身旁的桌子,只觉桌上可掷之物已经不多,随手一捞,捞到最后一个茶碗,用力一甩,又向楼下掷去。
只见楼下那帮外来的混混们已抵敌不住,连声叫道:“有强横点子插手,兄弟们,撤啊。”
接着,就眼见他们混乱地退去。
李浅墨这时一回头,脸上怒色犹未退去,却见谢衣空着手坐在那里,笑笑地看着自己。他略微一想,方才明白,自己适才情急之下,竟连谢衣手里的茶碗也夺了过来,一并掷向楼下了。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冲着谢衣腼腆一笑,想要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见这边声音喧闹,一桌子细碎物事,只是接连地被人往窗户外面丢去,碧妪已忍不住走了过来。
谢衣见她过来,先自笑道:“没什么,是我的小朋友发了混混脾气,要打架而已。碎的东西都记在我的账上好了。”
碧妪已经明白,笑道:“不值什么,我虽老得糊涂了,却也还知道这是代谁出手呢。我是见谢公子手上茶碗不见了,过来看看,要不要换上一杯,换些什么?”
却听楼下索尖儿手下的小混混已有人回过神来,冲楼上大叫道:“楼上是哪位英雄拔刀相助,留个大号,嗟来堂兄弟足感足下今日盛情,日后有缘,必当补报!”
李浅墨一听,方知索尖儿这帮手下果然以“嗟来堂”自号。
他听得那个声音犹显稚嫩,说的话却是一派草莽口吻,不由又觉有趣又好笑,侧脸向楼下一望。他在楼头,光线本亮,却听楼下一声欢呼道:“是咱们堂中的李护法!李护法,弟兄们这里谢过了!叫老大好好养伤,早日伤好出来,与弟兄们争气。兄弟们这几日吃瘪,也吃得尽够了!”
这帮小混混大都与李浅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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