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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捷报,洛阳即破,王世充乃降!
——武德五年正月,败刘黑闼!
——武德七年,突厥寇边,李世民与之遭遇于幽州,仅携百骑与突厥可汗语,谈笑于突厥十万军前,只语却兵,盟成而退!
这样的战绩谋略,当然也足以杀得了自己的父亲!
却奴手中的鼓点越打越疾。他一颗少年的心也为这些豪勇的传奇激得兴奋起来。
可为师傅所称道的,主要还不在李世民的这些武功,而在于他贞观以来的德政。
李世民即位之初,即招贤纳谏,与民休息。初为皇太子时,一口气释放宫女三千多人,同时降封宗室,合并州县,与民歇力。天下再无“十羊九牧”的窘况。每岁虑囚,杀人极少贞观三年,天下所决死囚不过七人,一时之间,四海州府,当真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他曾于狱中见到死囚五百人,睹其惨况,心生不忍,尽放之还家,约期回返,重服刑役。至期,无一囚不返。李世民感慨其重信守义,一夕尽赦之
这样的德政惠行,他不知颁布了多少。
可就是这个颁行德政无数的皇帝,在对父亲一箭封喉后,又一口气杀了建成的五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五个哥哥。
——建成之子,除太原王承宗早卒外,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一朝坐诛!
他们的年龄当时应该都不大。却奴心里不由暗暗想道:真所谓,何其太忍!
可这些都还不是他今日前来的原因。他今日前来,让他一腔怒气填满胸的,实是为了:云韶!
小却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声:娘!
他这次重返长安,最主要的是就是为了接回娘。娘当时说: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只要六年,据傩婆婆说,以你的姿质,到时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这些话他都记得。
为了这一句期许,跟随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过。
因为他怕,怕这六年空过。
可他重入长安时,按摊婆婆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摊婆婆。摊婆婆更见其老了,约他在宫墙下相会。
他是背着师傅去的。怀着一腔热望,想,师傅他总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后,傩婆婆带他到了云韶宫。
当那两大扇木门咿呀而开,时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旧是其滑如水。云母石地,梁柱之间,蛛网暗垂。一切都没有变,只奇#書*網收集整理是少了个人。
云韶不在。
上一次来时,却奴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怎样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云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摊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悬的梁木,从袖中轻轻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练。
然后她低声说:“你那时离开没多久”
“这条练,就悬在了那上面。”
却奴怔住,先开始都没懂,然后,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抚向那条白练,然后,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觉不到那匹练的质地。然后,那丝帛的柔软一如当日母亲的气息,弱弱的,但无可抵挡地,沿经顺脉,传递而上。
“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奇qisuu书]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