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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惫懒地笑起来,手腕转动,剑身不停轻震,在一瞬间挡住了七剑,一边尚有余力地曼声答道“虽然他在我们看起来的确很白痴白痴得就像”
最后一剑。火星迸射。执剑相交的两名男子各退三步,竟是不分伯仲。
“白痴得就像十年前的你!”鼎剑侯喘了一口气,恶狠狠扔下一句话来“所以你看他不顺眼是吧?”公子舒夜同样狠狠逼视着对方,然而那句话如同利剑一般刺中了他,竟不能答。半晌,他愤然将承影剑往地上一扔,怒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敦煌城主!我当你是兄弟,才对你予取予求,把连城托付给你照顾——可你竟把他教成了一个白痴!”
“我干吗要把他教成合格的城主?”鼎剑侯懒懒道,看着同伴“敦煌的城主,是你。”
公子舒夜仿佛要说什么,终究沉默,挥了挥手,令那些美姬退下,方才转过身来低声问:“今日不过十月十四,你竟亲自来取那一百车金铢?你轻易不离帝都,忽然赶来,莫不是那边政局有变?”
“谁稀罕那一百车金铢?政局有变我还敢跑出来?”鼎剑侯在墨色的长剑上弹了一下,听着佩剑长吟,目光忽地变得雪亮“我知道她来了。我要抢在你去见她之前来敦煌。”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根本不问那个“她”是谁,公子舒夜失惊。
“我怎么不知道”鼎剑侯的眼光从剑上挪开,落在敦煌城主脸上“我是墨香,你是高舒夜。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你忽然间写信,要我从帝都遣返连城,我就知必然有变。那时候,你已料到明教总坛会派出沙曼华前来敦煌了吧?”公子舒夜没有回答,转头看着庭外的玉树金莲,执拗地沉默着。
“不关你的事。早就说好了,你负责中原,我负责西域。”他冷涩地回答“我每年给你巨万资金供你组织军队,疏通朝廷上下,你只管在帝都掌控政局,照顾连城——敦煌的事,不用你插手。”
“怎么不用我插手!难道我就眼睁睁看你去死么?”一直惫懒的鼎剑侯忽然暴怒起来,一剑砍了下来,将整排白玉栏杆粉碎。他拿出那个碧玉的瓶子在舒夜面前晃“十年了,你还在吃这种药?你醒醒吧!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十年前你就想死在她手里,十年后还一样!所以你急着召连城回来,急着去送死!是不是?”
“是。那又怎样?”仿佛被一连串的怒斥逼到无法回避,公子舒夜坦然承认“我觉得生无可欢,不如就死。反正人生一世,种种爱憎享乐我都算经历过了。”
鼎剑侯呆住,看着外表依然年轻英俊、却处处透出颓废死气的同伴。
那样的颓废和绝望让他震惊不已,十年来他一直在兵权和战乱中斡旋,极力向前奔走,却是第一次停下脚步,看到了同伴眼里的死气。这个人啊自从十年前在昆仑绝顶上失去了沙曼华,内心便开始消沉了吧?而敦煌这个故乡也没给他足够的温暖:父亲、母亲、弟弟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离他而去,只遗下他一人在这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内,醉生梦死地靠幻境来麻痹自己。这些年来虽坐拥敦煌,富可敌国,可舒夜的心竟已被侵蚀得那般厉害。鼎剑侯看着生死之交,忽地微微叹了口气。
十年未见了经历了那般被人当作棋子的噩梦,九死一生地返回敦煌后,两个修罗场出身的少年最终决定成为主宰棋局的棋手。他们订立了攻守同盟,从此天各一方。十年来,一个掌控丝路咽喉,积累庞大的财力;而另一个则在中原乱世中拥兵而起,左右时局。
他们已然合作了十年,渐渐将这个天下都收入彀中。大胤经过内乱后,诸藩王一起伏诛,王室元气也由此大伤,地方割据渐起,多不听帝都旨令。他以平民之身封侯,更拥兵左右了时局。景帝病入膏肓,懦弱无能,已经被他操纵于股掌之上,他之一言,几已可以决定新王废立。这个天下,已没有什么是他们要不到、做不到的。
然而,就在这个当儿上,舒夜说:他不干了?
锦衣玉带的鼎剑侯颓然坐入椅上,定定看了敦煌城主半晌,忽地低声:“老实跟你说,景帝那老头儿活不过年底了,我在帝都选了一支衰微的宗室,准备拥为新君——那孩子不过八岁,只有一个姐姐,内无臂助外无强援,已认我为亚父待得摄政几年,各方面再稳妥一些了,我们便可废了大胤的称号,取而代之。若有不服,我借助武林力量在朝野一起发难,你在敦煌手握十万大军遥相呼应,到时候,天下还不是我们的?”那样大逆不道的谋反之语,在这个黑衣王侯嘴里说来,却如同平常寒暄。
公子舒夜眉头挑了一下,淡然道:“帝都的事不必和我说,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你一向看得准、出手快、下手狠。这局棋你定然能左右。”
“这是我们一起下的棋!你忘了那时候我们在敦煌城下的盟约么?”鼎剑侯一拍扶手,愤然道“我们一起做皇帝!我做正皇帝,你做副皇帝——或者倒过来也行!”
听得那样的话,公子舒夜只是倦极地摇摇头:“错了。我那时候和你订约,只希望能联手做好两件事:一、灭除明教;二、处置好连城。第一件事,今年你已做到:帝都下令普天下灭除明教,只怕得你之力最多。第二件事”白衣公子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连城如今二十一岁,已经是这样的白痴了夫复何言。你我之约,也已经到头。”
鼎剑侯双眉一挑,终于强自缓了口气,先不正面回答,只是道:“你以为帝都下令灭除明教,只为我的个人恩怨?灭明教,只为打击回纥在中原的势力。最近几年回纥国势大盛,咄咄逼人。而回纥商人与中原贸易频繁、多借着当地的明教摩尼庙作为落脚行馆,将大宗财物寄放在此间,年终便源源不断送入回纥。明教为回纥国教,传入中原后教徒之多,已超出朝廷所能容忍的程度——所以帝都大乱平定后,便要借着灭除明教,把回纥势力打压下去!这是大势所趋。我不能造势,只能借力造局。”
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看着侃侃而谈的同伴:那样冷锐的眼角眉梢,隐约间有支配天地的魄力。鼎剑侯续道:“说实话,我并不恨明教,虽然修罗场里那段日子的确生不如死。可你不知道我去修罗场之前,在那些武林正派手里受了多少比这更厉害的苦!而后来大胤朝廷上下、宫廷内外,比那更残酷龌龊的事又有多少?你因失了沙曼华,才恨明教入骨——其实你恨的应该是我。”
“你以为我不恨你么?”公子舒夜冷睨了那人一眼,忽地低声。鼎剑侯刹那间愣住,这样冰冷的语气仿佛一颗钉子准确地从心脏里穿过去、钉死了他。
“做了十五年的兄弟,我怎会不了解你?”公子舒夜低头抚摩着白玉栏杆,淡然道“你真的会让我做正皇帝?向来你都不甘于人下,非要自己操纵局面,若被人所用,则视为奇耻大辱,报复手段酷烈——在中原武林是如此,在昆仑是如此,在帝都更是如此!”鼎剑侯喉头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回答,却终自无声。
“我和你本来就不同,我若当年能和沙曼华平安偕老,大约根本不会想着要逃出修罗场。而你鸿鹄志远,只怕非要探求能力所达到的极限。”公子舒夜脸色青白,有一种长年声色犬马沉积下的疲惫,声音平静而锋利“你终有一天会容不下我。而我不想死在你手里。”“胡说!”鼎剑侯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高舒夜你少自作聪明!”
“那你为什么要把连城教导成这样的人!”公子舒夜霍然回头,眼神亮如妖鬼,极其可怕“难道你不是觉得这样的人,更适合成为你的‘盟友’?连城在帝都十年,事事听你教诲,视你如父如师,单纯听话——你要的,是这样的盟友吧?”鼎剑侯看着公子舒夜,眼神也变了,似乎开始不认识这个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不过没关系连城这样的脾气,因有你照拂着,或许还能平安长久些。”公子舒夜长吸了口气,冷笑“我送他入长安,一是免得留他在身边时时提防,二来,也是因为你若照顾他十年,以后也会看顾他。而有他在你身边当人质,我也放心一些——至少十年内你握着这张牌,便不会轻易和我翻脸。”那几句话平静而锋利,如同利剑一寸寸切过来,鼎剑侯的脸色慢慢变了,却说不出一句话,手指用力绞在一起,眼神沉郁下去,似是看不到底。
“你便是如此想的?”许久,鼎剑侯缓缓开口“你思谋的,也算深远。”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彼此。”
初冬天气冷如冰,清晨的空气中隐约有了极细的流霜飞舞而下,挂在莺巢的一株株玉树上,金色的琉璃瓦在霜气里闪着灿烂的金光,极尽奢华。鼎剑侯默然凝视敦煌城主半晌,将那只碧玉瓶子收入手心,拂衣起身,淡然道:“告辞。”公子舒夜一点头:“不送。”
黑衣的鼎剑侯从莺巢那条秘道里匆匆离去,穿过一重重软罗轻纱、莺啼燕语。依稀间,竟似回到了十几年前昆仑雪域的乐园之中——他们曾经一起躲在破棉絮里取暖,一起在修罗场生死界斩下对手的头颅,一起联手行刺、震慑西域诸国,一起流连在天国乐土,一起叛出光明顶、一路穿越雪山大漠回到敦煌十五年了。并肩战于乱世,从一枚棋子到操控天下的棋手,无数生死荣辱如风般呼啸而过——到最后,那样同生共死的兄弟,竟然彼此心计重重,相视如陌路?鼎剑侯傲然回过头去,眼里忽有泪水渐涌,心潮澎湃之下,即使狠厉决断如他,依然忍不住止步,回头看向迷楼叠翠中的那一袭白衣。那是他的生死兄弟!
清晨风沙带着冷气,卷起漆黑的长发,敦煌城主倚栏而立,并不曾回头,只是将栏杆拍遍了,忽地长歌:“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问英雄,谁是英雄?鼎剑侯喃喃重复,转头准备拂袖离去,忽地抬头望天。
高楼上歌姬见客人离去,正要上来为公子更衣,却见天空中忽有电光一闪,正中迷楼琉璃屋顶,喀啦啦一声裂响!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公子舒夜如同飞鹤般掠出,在琉璃屋顶上一点即回,指间夹了一支金色的箭。箭上缚着一张帛书:“昆仑大光明宫星圣女沙曼华,致意敦煌城主高舒夜座下”
那是一封战书。约定三日后的正午时分,在敦煌城外的祁连山顶,一决死战。若她侥幸赢了,他便要打开敦煌城门,让明教东去中原;如若她败了,便立刻领着教民返回昆仑光明顶总坛,再不踏足中原。
信写得很短,他却怔怔看了多时,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终于是来了。毕竟还算侥幸——在轰走了墨香那家伙后,才收到了这封信。不然那人见了这封信、一插手,只怕他安排好的一切就要大乱了。
公子舒夜也不去寻笔墨纸砚,只将手指在剑锋上割破了,就着血写下两个字:如约。然后扣起食指,屈指在金箭末尾一弹,那一道金色的闪电便沿着来时的轨迹,呼啸着穿过重重高楼和玉树,一闪不见。
那头,送客的舞姬转过头来时,那位神秘的来客也已经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