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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却等到了小小年纪的孙子,当时就明白祖父夫妇耍的什么把戏,虽怒不可遏但再派人回家已是来不及,就想着把我父皇安置在怀来,自己回宣府阵前再行考虑。”
“江南千里迢迢,我父皇换马不换人地在马背上颠簸了七天七夜,看到太爷爷要走,立时就抱住了太爷爷的腿要跟他一起到宣府去——去杀da子。太爷爷立即抱着父皇奔驰到了宣府,当时伯祖父已近弥留,神志不清,见到父皇时却是清醒了一阵,没说几句话就殁了。”
天香沉吟了阵子复又说道:“后面的事,《太/祖实录》里便有载了,你是状元郎,想必是读过这些的。”
冯素贞诵道:“‘太/祖携孙缟素披甲登城,告众卒言:“今强贼纵横,吾儿死国,岂不痛哉?然吾本庸劣书生,重荷圣明委任,封疆多故,敢爱发肤?天雄身负三镇文武将吏及数十万生灵之责,既临绝地,哀切无用。吾儿虽死,吾尚有孙,稚子尚言披甲杀敌,标下三军敢否?!”众卒应声壮,气势如虹,九战九克,金贼悉退。’”
经彼一役,京城之危旋解,天雄军声名更壮,多疑成性的末帝再也不能无视天雄军的功勋,为太祖加封了东方侯,随李成梁主镇辽东。
“这段掌故是小时候父皇讲给我听的,我很好奇,父皇才十岁,怎么胆子就那么大。”天香笑道,“父皇说,他自常州府动身北上,眼前风景从歌舞升平到饿殍遍野,耳边所闻从吴侬软语到山野哀歌,看着山重水复变作颓圮残垣,顿时觉得民生多艰、鞑虏可恨。”
“公主的父亲是一等一的英豪,果有天日之表。”冯素贞由衷说到。
哪怕英雄迟暮,他也曾是英雄,何况在儿女眼中,父亲的形象总是伟岸如山的,哪怕那个昔日的少年英雄,此刻有些糊涂。
天香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父皇一向看不起我十三叔,却很喜欢东方胜。他少年随祖父以武定国,在大争之世背负乱臣贼子之名问鼎天下,他南征北战扫平了一切,辽东却至今仍是靠着岁币金银苟安。他的心愿就是再征辽东,只可惜他自己年事已高,我哥哥文弱,皇族合族也只得了东方胜这么一个将才。十三叔心里小九九多,东方胜却是性情鲁直,在辽东的几年多次击退金贼,是个再好不过的武臣,我父亲打心眼里喜欢他。”
“父亲少时跟自己的父母不亲,反而是跟着伯祖父学过些拳脚,伯祖父去世前特意握着父亲的手夸了句好儿郎,也是因为这一句夸,太爷爷几次动了念头想让父亲给早逝的伯祖父做嗣子。东方胜从辽东一回来,父皇便封了他做御前带刀侍卫,而对他求娶冯素贞更是有求必应,直接赐婚。若是因为十三叔一人的愚蠢而彻底放弃东方胜,于理于情,父亲都是不愿的。”
听到天香提起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冯素贞一开始凝着眉,听到最后也就释然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天香都是在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问题。
于理于情,确实如此。
东方胜确是性情跋扈,但他生在皇家,又是个武人,跋扈于他,反而是正常的。他行走于他父亲的野心和欲望之间,行的恶事,也俱是权贵之间的斗争,不似他父亲的强取豪夺,累及无辜。这样的人,有一定的能力,没有政治上的野心,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私欲,若是上位者用的好了,便是手中的一把利刃。
冯素贞和天香相处了一段时日,渐渐也理清了一些思绪,不由得感慨出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陛下多年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治政之道,果是知易行难。”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中,便进了怀来城。
夏夜蝉鸣声声,东方侯的灵堂前,东方胜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未除戎装,只在额前束了一条素带,倚刀盘膝而坐。
东方侯大逆不道的罪名刚刚传出来,从前的门客便作了鸟兽散,偌大的侯府也只剩了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仆。
后来父亲御前就死,他却被拔了职,那些走了的人又呼啦呼啦地回来了。他一展长刀将他们都打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为他那愚蠢的父亲守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时此刻,除了他这个亲儿子,还有谁会为那个懦弱了一世的男人真正觉得悲痛呢?
更鼓三更,一道袅娜的身影移入了灵堂。
东方胜恍若不觉,只微微握紧了右拳。
“你既知道本宫来了,为何不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东方胜格外沉默,忽地拔地起身,转动长刀,向后一横,正正架在婀娜美艳的女子颈间。
东方胜冷冷一笑:“今夜是头七回魂,你这个杀人的凶手竟然敢来见他!好,干脆我也送你一程,去陪我父亲往生!”
深夜造访的丽人正是菊妃,她一身缟素,未理妆容,素来高傲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哀戚:“你说得对,你应该杀了我。自你父亲去后,我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个人来了结我的命。但是——我心愿未了,我不能死!”
东方胜冷哼道:“借口!”
菊妃却不在意他的敌意,继续道:“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实现你父亲的心愿,我知道你父亲的心愿,他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弟弟。”
东方胜剑眉挑起:“我弟弟?”
“对,你弟弟。小皇子,是我和你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毕生的心愿,就是让你弟弟登上皇位!你要帮我,帮我将你弟弟送上龙椅,我的心愿就了了。到那时我会自行了断,去寻你父亲与他相会!”
东方胜仰天大笑:“我弟弟?我有一个将来坐龙椅的弟弟?哈哈哈——龙椅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坐龙椅的人刚刚杀害了他的十三弟,难道我要再把我弟弟送上龙椅,好让他将来杀害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吗?”
菊妃喝道:“胜儿!这是你父亲的心愿!”
东方胜止住了笑,垂下眼,转向灵堂那个肃穆的“奠”字:“好,我帮你。不过这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弟弟,是为了,我的父亲。”
夜沉如墨,宫墙暗影幢幢,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进了欲仙宫。
欲仙从容转身,似乎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一般:“东方兄弟,听闻胜任禁军卫都指挥使,恭喜恭喜啊!”
东方胜冷笑:“国师这是在骂我?父亲的鲜血染红儿子的乌纱,何喜之有!”
欲仙大笑:“这便是皇上的高明之处,杀了老子,封了儿子,半点不染血,史官都不好说他的坏话。”
东方胜不屑道:“兴许他自以为高明,却为他自己培养了掘墓人!”
“血性男儿,贫道佩服!”欲仙整容肃声道,“东方兄弟,贫道与侯爷相交多年,此时此刻,是少数真心为他难过的人之一。你、菊妃娘娘还有贫道,我们便是一个联盟,志在为侯爷复仇,达成他的心愿,将小皇子扶上皇位!”
东方胜尚未开口讥嘲,菊妃已是忍不住笑了:“呵呵,国师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欲仙正色对东方胜道:“东方兄弟现在掌管京畿禁军,可得用好你手中的权柄。第一步,先除掉太子,然后,扶小皇子做太子!”
东方胜闻言垂首,菊妃想起前番东方胜几次三番放过太子,不由得狐疑地盯着他。东方胜明里粗疏暗里心细,对骨肉亲情颇为在意,不知这次,他是不是下得了手。
东方胜问道:“太子在哪儿?”
欲仙笑道:“东方兄弟不妨去探探,八府巡按张绍民的府邸。”
东方胜转身欲走,欲仙唤道:“等等!”
“你还有什么主意?”东方胜不耐烦道。
欲仙上前道:“这是欲仙帮的黑铁令,见令如见帮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去用。”
东方胜接过,点头出去了,欲仙宫内只剩了欲仙和菊妃二人。
“也不知道此次胜儿能否成功。”菊妃幽幽一叹。
欲仙凝重道:“贫道也担心以东方胜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娘娘,我想给皇上再送个贵人!”
菊妃轻笑:“什么贵人?再送个年轻漂亮的,会泡茶的?能取代本宫的?”
欲仙干笑道:“娘娘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贫道怎么敢有此种念头?!”
菊妃笑意生寒:“那红嫣是怎么回事儿?”
“红嫣?”欲仙顿觉莫名,莫不是因他将红嫣赠予东方侯惹恼了菊妃?这人都死了她还吃的哪门子干醋?他试探着问道:“红嫣确实是贫道手下养着的一个美人,不过是个玩物罢了,贫道不知,娘娘哪里来的火气?”
“呵,现下这个节骨眼,国师还是不要随意往宫里再安插女人为好,”菊妃垂下眼帘,“有的事,我相信不需要女人,国师也是办得到的。”
她转身离去,空气中残留的脂粉香气,也很快被丹药鼎炉的刺鼻气息遮掩了。
欲仙微眯起双眼,翘起小指甲挠了挠鼻翼:“他——娘——的。”
菊妃出了欲仙宫,周遭的空气倏然热了起来。说来也怪,那欲仙宫内镇日里烟熏火燎的,却阴寒得紧。
一道身影悄悄随在她身后:“娘娘……”
“今儿个是侯爷做七,本宫不想听你再废话其他的事。”
那人磕磕绊绊道:“侯爷的事儿,老奴尽力了……”
“我知道!”菊妃打断了他,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没了他,我所有的就只有小皇子,还有那个垂老的老头子做倚靠。这个关头,我不会舍弃我这个第一宠妃的身份,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忍住了喉间的哽咽,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豆子,丢给那人:“那个红嫣本宫查清楚了,确实是欲仙的人,如今被皇帝看出有攀高枝儿的心打入浆洗房,估计以后也没什么大用了,无需在意。以后皇帝身边要看严实,莫让有猫腻的人混了进去。”
黑暗里的王公公接过金豆子,低低应了一声是,又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自幼入宫,自太/祖年间便在宫中行走,在宫里近四十年,对这红墙绿瓦的纵横布局熟悉无比,纵然夜黑如墨,也如白日般行走无碍。
很快,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推开门,正听到扑棱棱的簌簌声响。
他到了窗前,捉住一只白鸽,从它的腿脚处的竹管里抽出一根卷得极细的纸卷,拍了拍鸽子的头,为鸽子备了些水米。
他回到案边,点亮桌上的烛台,展开来看了,不觉点点头,从暗格里抽出一根炭笔和一方窄窄的纸条,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