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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铁的斜面,与长的仿佛水流的皮带中间,充满了黑色放光的眼睛与白的牙齿。更叫奇怪的,是每一个工人仿佛皆各有一个特别夸张的鼻头,这东西使人想起一种极其相熟的兽类的鼻头,却决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鼻头的人类。在另外一些较小较笨的机械中,有着年青的团团的脸与稀疏短发的学徒,也在那里用钻用凿尽着自己吃饭以外的责任。他们的年纪虽比其他成年工人小,厂屋中不洁的空气却同样呼吸到肺中去。他们想到的事情简单到了极点。天气近了夏天,日里的工作太长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睡觉。他们一面做工,一面常常互相骂着野话,互相用言语戏谑。可是各人皆不觉得脸上手上的煤烟有在什么时候洗去的必要。他们工作一有空暇,在车床间,明炉间,翻砂间,不拘任何地方都有随便彼此揪打的习惯,有时也真到流血以后才能得到结束。因为工钱很少,他们就只能吸价钱便宜的纸烟。因为都是单身,年青姣好一点的学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因为被嘲笑,这青年人就有了无数机会流那毫无价值的眼泪。
工人们除了上述一些事,其他没有更足记录的事了。
主人就怕这样的工人,这使主人的心虚。所谓觉醒的因子,是不是当真就会在这一时代这类东西中酝酿,那完全无人敢说。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下。主人怕的是这样的工人。
xx军用飞机每天早晨还是照样的在空中盘旋。这时节,小工厂的主人,照例已经到厂办公了。听到飞机声音,总免不了把事情稍稍停顿,向窗外望望。这个人,他不望飞机,只望到一群孩子,看到孩子们对于飞机的趣味,远远胜过厂中各样工作,望到这些就不免在心中生大气,只想走去抓住任何一孩子,大声辱骂,用力批颊。不消说他并不这样作,他不能不用许多孩子。回到机器间去,这厂主,却用另外一种方法把气出了。他把一个因为晚上失眠日里支持不下在青灰上打盹的学徒抓起,任那个瘦弱孩子怎样哀求,仍然罚他做一种力不能胜任的工作。看到这孩子搬取笨重的铁块,或在旋转如风的轮前守定,眼中积着泪,全不顾忌的流一阵。这情形,亲眼见到,他正如见到一个xx被杀把头砍下到后悬头示众情形,他心中释然了,象报了一种自己也说不分明的冤仇了。
孩子们天真烂漫,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主人的事情。还以为自己受折磨,完全怨父母穷困,因为穷,才遭受这样折磨。
近来厂主的脾气特别坏,众人注意到了,可是并无人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不会想到,完全是因为飞机的缘故。
军用飞机每日的飞行,孩子们同x城里人一样,总得出去看看。有一次因为飞得极低,竟被他们看出,坐到里面的人是戴眼镜如猴子的人了。这话说来有数日不止,他们都觉得奇异,简直出于意料以外。有学徒拿这个事去问过厂主,厂主不说话,只在这小子脸上找寻与上一次所见到被杀的xx党相似地方。
忽然有一天飞机不见了。当天晚报上说战事有了和平消息,当局已发出仿佛十分诚恳然而老调子的“不愿流众人血,所以谋和平”的通电。死了的尽其腐烂,过数日xx军退出大城,满街悬了新政府旗帜,xx军进城了。听街上军队吹喇叭游行,学徒们如看飞机一样争着跑到外面看热闹。满街贴了无数红绿纸写就的标语。又有人散发小纸传单。学徒们也接到这样传单了,拿回去由认字的工人念给这些肮脏孩子听,那些标语说的是“为民众谋利益”“反抗资本家”“反对压迫虐待学徒的厂主”大家听来都不大懂,只憨笑,且争着把传单摺成纸燕,各处飞。
不久主人请他们吃喝了。
又不久,他们都加入工会了。提灯游行庆祝工联会成立那一晚,大家都觉得非常热闹有趣。
此时的工厂主人,明白革命并不是新事情,可放心了。这些学徒与大小工人,做事都非常认真。因为他们信赖工会,工会没有命令,谁也不敢怠工。厂主人则用工人资格取得了工会委员一席。为了领导劳动者与资本家对抗,他代表了自己工厂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做,一天到晚非常忙碌。
工厂中还依然是老样子,学徒们遇到用言语戏谑时,多了一种格式。他们在新时代中学会了喊“打倒”喊口号肺量是能由弱渐强的。厂主人在房中办事,听到学徒之一喊“打倒懒惰的杨三弟”这一类口号时,常常莞尔而笑。他已经不再疑心自己工厂中大小工人有危险分子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