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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对佩芳道:“大嫂,我们的戒指,可没有这样大的。母亲不是说过吗?我那个只值五百块。”道之道:“那怎样比得?一年是一年的价钱啊!你们买的那个时候,钻石便宜得多了。”玉芬笑道:“四姐,这一次你可说错了。这些宝石东西,这两年以来,因为外国来的货多,买的人又少,便宜了许多。从前卖六百块的,现在五百块钱正好买,怎么你倒说是现在的比从前贵呢?”道之道:“这个我就没有多大的研究。反正贵也不过一二百块钱,就是比你的大也有限。这其间也无所谓不平。”佩芳冷笑道:“这是笑话了,我们不过闲谈,有什么平不平的?”凤举看见,连连摇手道:“得了得了,这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争论些什么?”说着,走上前,也把一个大锦匣打开,见里面一件结婚穿的喜纱,提了起来,看了又看,放下去,自己一人又笑了。润之道:“看大哥的样子,见了这喜纱,好象发生什么感想似的?”凤举道:“可不是!我想人生最快乐的一页历史,是莫过于结婚。在没有结婚以前,看到别人结婚,虽然羡慕,还有一段希望在那里,以为我总有这一天。结婚以后,看到别人结婚,那种羡慕,就有无限的感慨。”佩芳插嘴道:“那有什么感慨呢?你爱结几回婚,就结几回婚。没有多久,你不是结了一回婚了吗?你要嫌着那边没有名正言顺地大热闹,我这就让开你,你就可以再找一个结婚了。”凤举笑道:“你也等我说完,再来驳我,我的话,可并不是这样说。我以为过后思量,这种黄金时代可惜匆匆地过去了。在那个时候,何以自己倒不觉怎样甜美,糊糊涂涂地就算过去?”玉芬笑道:“大哥这话说得是有理由的。”因和润之道:“六妹听见了没有?没有结婚的人,还有一种极好的希望,不要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啊!”润之道:“你不用那样说。不曾结婚的人,他不过把结婚的环境,当了一个乌托邦,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们已经结过婚的了,到过那极乐的花园。而今提起来,是一个甜蜜的回忆。”敏之笑道:“你把这话重说一遍罢,让我把笔记下来。”润之道:“为什么?当着座右铭吗?”敏之道:“亏你一口说出那多现成的新名词,若是标点排列起来,倒是一首绝妙的新诗。”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在这一笑之间,才把道之姑嫂间的口锋舌剑给他牵扯过去。依旧把两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开来看。结果,道之所预备的聘礼,和给新人的衣服,比较之下,都和以前三位嫂嫂不相上下。慧厂对于家庭这些小问题,向来不很介意,倒也罢了。只有佩芳和玉芬总觉燕西所娶的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姑娘,没有什么妆奁,所有的东西,不免都是这边代办。而下的聘礼,比之自己,却有过之无不及。佩芳又罢了,向来和燕西感情不错,只嫌道之多事而已。玉芬是协助白秀珠的人,眼睁睁秀珠被人遗弃,心里老大不平。而今聘礼,又是这般丰富,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抑郁难伸之气。只是婆婆一手交给道之办了,又不能多事挑剔,不敢言而敢怒,越用冷眼看,越看不过去。道之办得高兴,越是放开手来,向铺张一方面去办,至于旁边有人说话,她却一概置之不理。这时大家
恰好燕西不知什么事高兴,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梅丽笑着跳了上前,一把拖住燕西的手,口里嚷道:“七哥,七哥,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新嫂子的东西,都办得了。”说着,两手将燕西一推,把他推到人堆里,连忙拿了那个小锦匣子,打开盖来,将那钻石戒指露出,一直举到燕西脸上,笑道:“你看看,这个都有了,七哥准得乐。”燕西正着颜色说道:“不要闹。”梅丽嘴一噘道:“你就得了罢。到了这个时候,还端个什么哥哥牌子?”燕西又笑道:“怎么样?要结婚的人,连哥哥的身分都失掉了吗?”梅丽道:“那是啊!新郎新娘,谁都可以和他开玩笑的。”燕西道:“我不和你们胡扯了。”说毕,抽了身就走。他走到自己屋子里一想,三位嫂嫂所有的衣饰,四姐都给办好,和清秋一说,自己的面子就大了。这一向子,因为婚姻问题业已说好,到冷家去,本可以公开。但是清秋私私地对他说了,在这几日中,两边都在备办婚事,自己看了新婚的东西,固然有些不好意思,旁人看了,一遇着就不免有一番话说,劝燕西少见面。燕西一想也对。加上燕西从前到冷家去,只有她母女。而今宋润卿听说甥女要结婚,也就由天津请假回来。燕西又不愿和宋润卿去周旋,所以三四天没有到冷家去。这时一想,东西办得有这样好,不能不给清秋一个信,让她快乐快乐。因此,连晚饭也不吃,就到落花胡同去。现在是很公开地来往了,汽车就停在冷家门口。燕西一直进去,就向上房走。
清秋正架着绣花的大绷子,坐在电灯下面绣一方水红缎子。燕西进来了,清秋回眸一笑,依旧低了头去绣花,口里却道:“索性不作声,就向里面闯进来。”燕西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的花,绣了三停之二,全用纸来蒙住了,清秋手下正绣了一朵大红的牡丹花。燕西道:“红底子上又绣红花,不很大现得出来吧?”清秋道:“惟其是水红的底子,所以才绣大红的花。”燕西道:“伯母呢?”清秋道:“到厨房去了。”燕西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闹这个?”清秋道:“什么时候?吃晚饭的时候。”燕西笑道:“真的,你绣这个作什么?”清秋道:“衣服料子,你还看不出来吗?你想想,我什么时候穿过水红色的衣服?”燕西道:“哦!明白了,这是一件礼服,为什么还要自己绣?绸缎庄上,有的是绣花缎子。”清秋道:“我嫌花样粗,所以自己绣起。我问你,你主张穿长袍呢,还是穿裙子呢?”燕西看那衣料上的花样很长,不是短衣服所能容纳得下的,便道:“自然是长的好,第一,这衣服上的花,可以由上而下,是一棵整的。其二,长衣服披了纱,才是相衬,飘飘欲仙。其三,穿裙子是低的,不如穿长衣下摆高,可以现出两条**来。其四”清秋放下针,轻轻将燕西一推道:“胡说,胡说,不要望下说了。”燕西笑道:“胡说吗?这正是我的经验之谈,我不知道你的意见是不是和我一样,但是主张穿长衣,那是很相同的。”清秋笑道:“今天跑了来,就是为说这些散话的吗?”燕西道:“我有许多好消息告诉你。”因把家里预备的东西说了一个大概。清秋道:“好是好。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可有那福气穿戴?”燕西笑道:“那种虚伪的话,我不和你说。在我们的爱情上,根本没有穷富两个字。”燕西说时,清秋只低了头去刺绣。燕西见她头发下弯着一截雪白的脖子,因走到她身后,伸了右手一个食指,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耙了两下。清秋笑着将脖子一缩,转过身来,将绣针指着燕西道:“你闹,我拿针戳你。”燕西道:“这就该戳我吗?我在书本上也见过,什么闺中之乐,甚于画眉。”清秋道:“这是我家,可不是你们家,到了你们家,再说这一句罢。”燕西笑道:“我以为你脖子上擦了粉呢,所以伸手摸一摸,但是并没有擦粉。”清秋回头一皱眉道:“正经点罢,让人听见什么意思?”燕西还要说时,听到院子里冷太太说话声音,就不提了。
冷太太一进门,燕西先站起,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只点了点头。因为他已是女婿了,不能叫他少爷或先生,可是双方又未嫁娶,也不能就叫姑爷,叫他的号呢,一时又转不过口来,所以索性不称呼什么。因问道:“这时候来,吃了饭吗?”燕西道:“没有吃饭,因为有样东西,我问清秋要不要,所以来了。”冷太太道:“我也用不着说客气话。你们家里出来的东西,决没有坏的,我们还有什么要不要?”燕西道:“清秋她说了,已经有了一串珠链,不要珠链了。现在家里又买了一串,倒是比从前的大,不知道她还要不要?”冷太太道:“你们府上怎样办,怎样好,这些珍宝放一千年,也不会坏的,多一串也不要紧。”燕西道:“那就是了。伯母要办什么东西,可以对我说,我私下还有一点款子,可以随便拿出来。”冷太太道:“我没有什么可办的。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又只清秋一个,我看你当然和着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有钱也可以留着将来用,何必为了虚幻的事把它花了?”燕西笑道:“伯母这话是不错的,不过我的意思给她多制一点东西,作为纪念。”冷太太听他说到这里,便笑道:“谈到这一层,我倒很赞成的。不过你们新人物,都是换戒指,我觉得太普通了。最好是将各人自己随身带的交换一下,那才见真情,值钱不值钱,倒是不在乎。”冷太太只说了这一句,韩妈在外面叫唤,又出去了。
燕西走过去,轻轻地对清秋道:“怎么回事?我看伯母倒有些信我不过的样子。”清秋停了针正色说道:“那可没有。不过她老人家的心事,我是知道,她总以为我们两家富贵贫贱,相隔悬殊,她总有点不放心,怕你们家里瞧不起穷亲戚。”燕西道:“那绝对不成问题的。漫说不至有这种现象发生,就是有,只要我们两人好就是了。”清秋道:“我也是这样说,但是彼此总愿家庭相处和睦,不要有一点隔阂才好。”燕西道:“你放心,我决不能让你有什么为难之处,灯在这里,我要是有始无终,打不破贫富阶级,将来我遇着水,水里死,遇着火,火里”清秋丢了手上的针线,抢向前一步,一伸手掩住了燕西的嘴,说道:“为什么起这样厉害的誓?”燕西道:“你老不相信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我现在除了掏出心来给你看,我没有别的法子了。”清秋道:“我有什么相信你不过的,你想,我要是不相信你的话,我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呢?我母亲究竟是个第三者,她知道我们的结合是怎样的?她要不放心,也是理所当然啦。”燕西道:“怪不得她老人家说交换戒指是很普通的事,要用随身的一样东西交换才成呢。这事原很容易,但是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向来身上不带钻石宝石这些东西,我把什么来交换?”清秋道:“那也不一定要宝石钻石,真是要的话,你身上倒有一件东西,可以交换。”燕西道:“我身上哪里有?除非是一支自来水笔,这个也成吗?”清秋红着脸一笑道:“你别在外表上想,你衣服里面贴肉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没有?”燕西道:“是了,我裤带上系着一块小玉牌子,那是从小系的。从前上辈什么意思,要给拴上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到了我懂的时候,我因为拴在身上多年,舍不得解下,所以至今留着。因为不注意,自己都忘了,你若是要,我就送你。”清秋微笑道:“我要你这个东西作什么?不过我母亲这样说了,我希望你把这东西拿一个来,算应个景儿。你要知道,她说这话,得了一个乘龙快婿,已是高兴到一万分啦。”燕西笑道:“这是我乘龙快婿乐得作的人情,一个月之后,还不是到我手里来了吗?”清秋道:“你知道还说什么呢?”燕西于是一掀衣服,就伸手到衣服里去,把那一块佩玉解将下来,递给清秋。她接过来一看,是一根旧丝绦拴着一块玉牌。上端是一只鸭子,鸭子下面是一块六七分阔、一寸一分长的玉石,其厚不到一分,作春水色,上面又微微的有些红丝细纹。那玉在身上贴肉拴着,摸在手上,还有些余温。因提着只管出神,脸上只管红了起来。摇了头,低声道:“不要罢。”燕西道:“特意让我解下来,交给你,又为什么不要呢?”清秋停了一下,才说出原由来,燕西也就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