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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中秋前半夜还一丝流云也未见到的晴空,但到得亥时却从天边卷来层层乌云,隐隐约约遮住了月色,紧接着起了风,不多一会儿便开始浠浠淋淋地下起雨来,一时半会也没有个要止住的趋势。
本本这一晚就因为少了小霁而少了许多热闹,再被这场不俣时宜的秋雨搅和了赏月的节目,实在令人颇为怏怏。
可天公不作美,常人也无可奈何。好在月饼已然吃过,这节也算是过了。
秦疏见这雨起得急,担心梁晓不知落雨时他到了师父处没有,会不会被雨淋着,免不了念叨一番。
不过梁晓这么大的孩子,自然会找地方避雨。两人这时都没想到,真正让人不省心的,到底还是小霁。
这晚上多了些中秋的应景节目,本来就比平时的休息时间晚了些。秦疏当时还不觉得什么,等到挨着床便觉出困顿来。正迷迷糊糊的将要睡着,听得外头悉悉簌簌的雨声里另多出了不同的脚步声,有家中下人快步向这边走了。
来人见到屋里的灯火昏暗,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上前来轻轻扣了扣门。
这人半夜来打扰,想来是真有什么事。易缜见疏睫毛微颤似乎要醒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睡你的,我去看看。”
他起身去门外与那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转了回来。秦疏倒也没有如他所说接着睡,反而借这会儿工夫稍稍清醒过来,只是人显得有些疲倦。见到易缜转回来,也没多问,靠在枕上只是抬眼询问地看他。
易缜本来微微有些愠色,面对秦疏的目光却只得暂且收敛住,对着他挤出个笑来,轻声道:“是小霁回来了,我去瞧瞧,一会儿带他过来看你。”
“他怎么回来的?”秦疏也是吃了一惊:“看你惯出来的好儿子,闹得人家还得大半夜送他回来,过节也不得安生。谁送他回来的,你且好好感谢人家。”
易缜面色微微抽搐,却不敢争辩,压着秦疏的肩膀不让他起来,好声好气道:“好好,我都知道了,这些事自然会料理周全的。外头冷,你就别起来折腾了。”
说完又保证了自己很快就能带着小霁回来,给他仔细掖好了被子,压平了四只角,这才匆匆忙忙地跟着来通风报信的下人一道去了。可没敢让秦疏知道,他那狗胆包天的好儿子,要是闹腾得人家不得不在中秋这天连夜将他送回来的倒没什么,小王八蛋是自己个一人跑回来的。
易缜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也觉得自己这儿子实在该揍了。
可想是这么想,真正见到了小霁的时候,见孩子半路上被雨淋了个正着,此时哆哆嗦嗦跟个鹌鹑似的,又忙着让人弄些热水来给他洗澡,一时也顾不上收拾他。
这么一忙活,他那个速去速回的保证自然就只能作废。
不过秦疏也没有一直干等着。他被这事一搅,到底也没法再睡着。易缜走后他反而是睡意全无,越躺越清醒,最终还是起来披了衣服,想了想又在外头加了件披风,准备也过去瞧瞧小霁。出门前见桌上摆了些月饼,想起小霁喜欢肉馅的,于是挑出几个来拿个小碟子装了带过去。
几个小院都有回廊相通,这庄子里虽然没有留几个下人,但入夜时檐上都点着不少灯笼,照着来往各处的道路一片通明,倒是省了秦疏撑伞提灯的工夫。
他其实也没有落后易缜多长时间,这时候小霁刚被灌了碗姜汤,对着他老子正在负隅顽抗阶段,还没来得及交代自己的罪行。秦疏大老远的就听见屋子里父子两人说话的声音,隔着雨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易缜声音略为低沉,难得倒是隐隐带些怒意,听得不是很分明,倒是小霁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似的,将一把清脆的童音拨得高高的,气势汹汹地尖声叫道:“就怪你就怪你!谁要在别人家过节!说好了今天要接我回家的,你却没来!你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在先,现在凭什么来说我!”
秦疏推门进来,失笑道:“怎么说也是你麻烦了别人,还有理了不是……”话没说完瞧见了小霁那造型,一时就失语了。
他这一打岔这父子两倒是都消停了,易缜忙过来扶他,一边着急道:“你身子不方便,怎么能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过来?外头还下着雨,万一着凉了……”
他念叨起来就要没完,秦疏顾不上听他啰嗦什么,只惊疑不定地仔细打量着小霁。
小霁叫着爹爹本想往他身上扑,又记起自己身上还湿哒哒的,忙又收住了脚,仰起头来眨眼睛装可怜。
秦疏把他仔细一番打量,小霁草草换了身中衣,头发却还是湿的,一绺绺紧贴在小脑袋上,仿佛整个人都小了一圈,衬得他皮肤越发的雪白,可怜巴巴跟个猴似的。再看一旁椅子上正搭着他方才换下来的湿衣服,还在嘀嘀哒哒地往下滴着水,地面上一连串他方才走动时留下的湿湿的小脚印。
光看这情形,秦疏都能想像片刻之前小霁该是个怎样的落汤鸡造型。秦疏只一眼便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了,但看小霁这模样,只得暂且隐忍不发,转头朝着易缜撒气道:“你既然给他换衣服,头发怎么不知道要擦干?”
易缜也是气极了一时没想到,被秦疏埋怨了也无甚辩解,先把秦疏扶到一旁安顿在椅子上坐好,这才去一旁翻找布巾,一边轻声解释道:“我已经让人烧些热水,一会就送过来,给他泡一泡去去寒气。一时疏忽了没顾得上给他擦头发……”
小霁这皮猴倒是很清楚自己屋子东西都在什么位置,手脚麻利地跑去找了块布巾,也不理会易缜,献宝似的捧过去秦疏面前,让秦疏给他擦头发。
秦疏让他趴在自己脚上,拿布巾把他的头发一绺绺裹进去,一点点地吸干水份。等料理完一半左右,小霁舒舒服服地松懈下来,这才轻言细语地问道:“你不是坐马车回来的?”
这孩子大约还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顶厉害的事,得意洋洋道;“没有,我骑马回来的。”
秦疏嗯了一声,又问道:“谁送你回来的?”
小霁警惕起来,可他天不怕地不怕连他老子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就独独在秦疏面前服贴,虽然心里边明知要糟,却也不愿对着秦疏撒谎。他迟疑下来琢磨了一阵,秦疏只耐心地等着他,也不催促。
最终他还是说了老实话,不关招了他是自己一个人跑回来的事实,还仔细交代了他是如何如何脱身的经过。这其中包括了事先将他的小马驹偷偷牵出去藏在外面,晚上早早就说要睡,跑回屋后装睡把照顾他的小丫头骗出屋去,然后用枕头做出个人藏在被子里的形状,他再从窗子翻出去——走之前还记得在枕头边留下告知他回家了,不用到处找的字条。
他能翻窗子,却是翻不过围墙,老先生家里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前后门却也都有门房看着,至于这个,小霁自有应对之策,颇为得意地道:“我给看门的爷爷多送了两壶酒,等他醉得差不多,我跑出来他也不知道啦!”说到兴起处,他还觉得自己这一番冒险堪称有勇有谋,颇为洋洋自得。
秦疏听得心惊肉跳,就着他趴着的姿势,重重往他小肉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难以置信地道:“你就自己一个人半夜骑马跑回来的?你就不怕遇到……”
小霁在他这儿挨了打也并不怎么叫唤,他查颜观色,见秦疏意犹未尽地似乎还要再打,连忙从他膝上直起身来,唰地从袖子里掏出平日里易缜送给他玩耍的小匕首,攥在手里眼睛亮闪闪地道:“我才不怕呢,我有刀!”觉得这样还不够说服力,于是接着又道:“我还会功夫,我跑得快,我还会豁出脸去叫救命!”
秦疏坐在椅子上没动也没说话,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他,心里已经堵得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这么个站着还没人腰高的小东西,再拿个还不到巴掌长的小刀子,胆子就肥得天老大他老二,也不想想他那点自以为是的三脚猫功夫也不够看,真遇上个把歹人,还不是轻松容易就能把那点小胳膊脚拧一块捆成粽子,然后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就算这附近十分太平没听说过有什么流寇,可他一个孩子半夜骑马跑回来也不是多明智地为。这一路上虽然还算平整,可到底是半夜三更的,万一有个闪失从马上摔下来,那当真是滚到山脚下都没人知道的。
虽然如今小霁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还能十分的得瑟,但秦疏想想这些可能总免不了十分的后怕,脸色也不像方才套话时那么和蔼了。易缜便是那败儿的慈父,在一旁查颜观色见秦疏神色不虞,也不劳他动手,拎着巴掌做势上来就要代劳,一边却给小霁使眼色,以其说是威胁还不如说是提醒道:“你还不认错?”
小霁也觉查到秦疏一身紧绷的危险气息,立刻意识到自己这番行为恐怕不怎么讨秦疏的欢心,唰地又把小匕首收了起来,挨过去继续住秦疏的腿上一趴,和以往一样从善如流地就飞快的认错,那套说词想也不想地张口就能来:“爹爹,我错啦!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先生虽然好,但也没有爹爹好,我是想和爹爹一起过节,这才跑回来的嘛,你别怪我……”
他大约还有不少甜言密语要说,转过头来刚要撒娇,脸便凑在秦疏的肚子上,一时间倒把下面的话给忘了,他伸出手来往秦疏肚子上摸了摸,觉得手掌心明显地被踢了一脚,他便把自己闯了祸帐还没算完这事给丢在一旁,冲着秦疏喜笑颜开地道:“爹爹,你别生气,气坏了我弟弟怎么办?这么晚了弟弟怎么还没睡呢……”
秦疏心说还不是因为你给闹腾的,不过被小霁这一说,回过神来才觉得刚刚紧张着没有留意到,这会才觉得肚子里孩子活泼得有些过头,像是动静很大的翻了个身似的,并不是很疼,但那感觉却也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知为什么让人心里惶惶地没底起来。
于是他也顾不上再教训小霁什么,沉吟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低头去看,却也都看不出来异样。
小霁见他不发话,记吃不记打地越发得意起来,一边喋喋不休地道:“我还想要看着小弟弟出生呢,到时候我要第一个抱!幸好爹爹还没把弟弟生下来,叫我赶上啦!哈哈!”
他又看见一旁秦疏带过来的小碟子,从起门起就没顾得上给他,一直放在桌上。一只做得十分精致小巧的月饼从上头滚出来一个落在桌面上。小霁这时候也不嫌脏,拈起来一看正是火腿馅的,于是美滋滋地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剩下一半捏在手心里,倒是和他哥哥想到了一处,递到秦疏肚子前边晃来晃去,放软了声音作引诱状道:“弟弟,快出来吃月饼啦,月饼可香了,晚了就没有啦!”
他凑得实在太近,秦疏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温暖的气息一直吹到了肚子上,微微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易缜立即就有些警觉,当即便问道:“怎么?”
秦疏将手在肚子上轻轻搭了片刻,觉得腹中的孩子又没什么动静了,虽然有些附胀难受,却也不怎么厉害,摇了摇头示意无妨,抬手轻轻推了推小霁道:“你起来些,弄得我怪痒的。你吃点心就好好坐着吃,小心把油蹭到我身上。”
小霁闻言直起身来,转了转眼珠三口两口将剩下的半个月饼吃掉了,扭头向着易道:“父王,你去帮我看看水热好了没有嘛。”
因为秦疏喜欢清静的缘故,易缜留在山庄里使唤的人手本就不多,今日更是放了不少人回家去与父母妻儿团圆,只留下那么两个看门照应的,这时也都忙着去给小霁准备洗浴的热水去了。眼下没有旁人可供差遣,小霁于是没大没小地指使起他老子来。
易缜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几声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可这小儿子的德性全是叫他平日里的百般纵容给惯出来的,到底也不好得责怪他,转身认命地去催热水,顺便去一旁厢房里给这小祖宗准备待会要用的皂子和毛巾。
小霁扒着门一直瞧着他去远了,这才又跑了回来,却是去他那堆脱下来的湿衣服里翻找了一阵,最后叫他找出一个还算严实的油纸包,打开来便有混合着菊花香气的淡淡酒味飘了出来,里头是两只醉蟹,他谄笑献媚地捧给秦疏,一边鬼鬼崇崇地道:“爹爹,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先生家老小气了,才分了我两只,我可一只都没舍得吃,全都给你!”
他扑闪扑闪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身后只差变出条尾巴来摇晃,脸上写的满满的是‘看我乘吧,快表扬我’的意思。秦疏故乡湖泽密布,水产甚是丰富,他不太喜欢吃鱼,葱花蟹醉蟹这些他反而喜欢,小霁在这一点上随他,也十分爱吃这个。
去年中秋易缜还特意让人从南边捎了不少过来,今年因为他身体的原因不宜吃蟹,易缜便没再让厨房准备,入秋以来上上下下就没有见过一只螃蟹。
小霁也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倒是难为他还一直牢牢记着他爱吃这个,而今年家里一次都没有吃过。只分得两只蟹也并不是先生家小气,只是螃蟹性寒,怕他一个小孩子家吃多了要积食生病的。难得他能把这为数不多的两只螃蟹都留了下来,赫然是孩子的拳拳心意,倒不仅仅是巴结讨好这么简单了。
秦疏领了他这份心意,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半干的小脑袋,推了推他的手道:“既然是分给你的,你就自己吃吧。”
小霁觉出他这番动作里别样的温柔对待,登时心花怒放,见秦疏坚持要给自己吃。他想了想,亲自动手剥了一个,举到秦疏面前,眨着眼睛小声央道:“趁父王不在,咱们一人一个,没他的份!我都给你剥好了,你吃嘛!”
秦疏一来拗不过小霁的执着,二来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儿馋了,这螃蟹也不大,去了壳一只也没剩下多少,觉得尝一尝也没什么。于是盛情难却是领了儿子的一番好意,与他分赃了两只螃蟹。
小霁还仔仔细细地将蟹壳收拾干净,藏到了他桌上种的吊兰盆中,用叶子遮得严严实实,用来包螃蟹的油纸则被他折起来暂时压到书本底下,将罪证销毁得干干净净。
刚坐完这一切,易缜就回来了,也确实没有明查秋毫地发现这父子两背着自己做了点什么。平时里照料小霁起居的仆从不在,他这做老子的难得亲力亲为一回,认命地翻找出一会小霁要换的衣服,准备提溜着这小崽子去洗涮干净。
临出门前又仔细地给秦疏掖紧了披风的领口,温言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若是累了,就先在小霁床上躺一会,不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天黑路上滑,让人不放心。”
易缜唠唠叨叨地交代完,又觉得秦疏的脸色有点不太好,便伸手过去摸了摸脸颊,再要摸肚子的时候被秦疏颇不耐烦地挡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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