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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春天,她在上海的恋情像一场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上海男人把她从夜色中拉了出来。
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
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像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的脸却焕发着灼灼光彩,似乎是一次新生。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丝绒,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
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现实的岩石却浮出海面。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预感。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
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她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束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反对。林说,对不起,他埋下头,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跌碎在她的手背上。
她说,我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可是依然觉得冷。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二十七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她吃了很多,整整一天的饥饿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
男人说,我很喜欢你,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像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ucci的喜欢吗。
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
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地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
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
她安静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哭了,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
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日。林。
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
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像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ài,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
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房间里,乔披散着长发,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
如果我们老了呢,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乔微笑着,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诉我生命的无常。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
乔说,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号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
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
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whiskey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
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二十三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乔就像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
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
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黏稠而清甜。
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像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
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像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
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十四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