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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裤王

    1

    乔治·米勒,卡尔顿酒店的审计员,一个瘦削结实的小个子男人,声音如悲情歌手那样温柔深沉,此时正坐在前台值夜班。他犀利的眼神中带着怒火,不过仍旧压低声音,对着电话交换机的话筒说:“非常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我现在立马派人上去。”

    他摘下耳机,往电话总机的键盘上一丢,迅速从大理石屏风后面出来,朝入口大堂走去。此时已是凌晨一点,酒店三分之二的客房已住满。三级矮台阶下面的酒店大厅,灯光昏暗朦胧,空无一人——夜勤人员早已打扫完毕,只剩下暗淡无光的摆设和华丽的地毯。隐约听到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米勒走下台阶,朝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他穿过拱门,看到一个人慵懒地躺在浅绿色的长沙发上,恨不得把整个酒店的软垫子都垫到自己身下。他侧身躺着,睡眼迷离地听着沙发两米之外的收音机。

    米勒冲他大喊:“嘿,醒醒!你到底是私家侦探,还是酒店的家猫啊?”

    斯蒂夫·格雷斯慢悠悠地转过头,看着米勒。这个躺在沙发上的黑发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二十八岁的模样,眼睛深邃,嘴唇温润,看上去很是安静。他指指收音机,笑着说:“金·莱奥帕尔迪的演奏,乔治。听听那小号的音色,简直如天使的翅膀一般优雅流畅。”

    “是挺精彩!赶快把它从走廊上弄走,到楼上去看看!”

    斯蒂夫·格雷斯很是惊讶:“什么……又来?我还以为我早就把那帮鸟人弄到床上去了。”他慢悠悠地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站起身,看上去比米勒足足高出一英尺。

    “哼,815房客可没那么听话。有人投诉说他带着两个小弟去了大厅,穿着黄色缎面短裤,拿着长号,开起了即兴音乐会。奎尔兰把两个妓女安排到了811房,她们也在跟着凑热闹。赶紧去看看吧,斯蒂夫——这次一定得让他们消停了。”

    斯蒂夫·格雷斯挖苦地笑笑:“反正莱奥帕尔迪也不属于这里。可以用麻醉药吗?要不直接用我的警棍行吗?”

    那双大长腿踏过浅绿色的地毯,穿过拱门和大厅,来到唯一运行的那台电梯门口。他走进去,关上门,上到八楼,电梯刚一停稳,他就迈着大步来到了走廊上。

    这里的喧闹声在整个走廊上四处回荡,突然如狂风一般向斯蒂夫袭来。五六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了,穿着睡衣的房客站在门口愤怒地盯着他们。

    “没事儿,各位。”斯蒂夫·格雷斯赶紧说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没事儿啦,都回去休息吧。”

    他踉踉跄跄地绕过拐角,聒噪的音乐震得他站都站不稳。灯光从一扇敞开的房门倾泻而出,照亮整个走廊,三个男人在房门口靠墙而站,排成一排。中间吹长号的那个家伙,足有六英尺高,看上去强壮有力,又带着一种优雅气质。他留着细细的小胡子,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着醉醺醺的亮光。他下身穿着黄色缎面短裤,左裤腿上用粗体绣着姓名首字母,上身一丝不挂,露出棕褐色的皮肤。

    和他一起的那两个小弟,都穿着睡衣,模样还算过得去,跟平时见到的乐队小青年没什么两样,看上去都是醉醺醺的,不过还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一个吹着单簧管,另一个吹着次中音萨克斯风,都发了疯似的在走廊咆哮。

    一个金发女郎在他们面前左摇右摆,她浓妆艳抹,打扮得跟花喜鹊似的,随着音乐搔首弄姿,时而昂首挺胸,时而慢步缓行,时而把手臂弯成拱形,眉毛挑得老高,时而又将手指扭曲弯回,暗红色指甲都要扎进手臂上的肉里去了。她的声音嘶哑刺耳,没有任何节奏,跟她的眉毛一样不着边际,像她的指甲一样尖利刺耳。她穿着高跟拖鞋,黑色睡衣,腰间系了根紫色的长腰带。

    斯蒂夫·格雷斯直直地戳在那儿,突然用手做出大幅下压的动作。“安静!”他厉声说道,“都给我停下来。表演时间结束,把东西收起来。滚,立马滚回房间去!”

    金·莱奥帕尔迪把长号从嘴上拿开,吼道:“来给我们的私家侦探好好奏上一曲!”

    三个醉醺醺的家伙又断断续续地聒噪一番,走廊上的墙壁都要被震碎了。那个金发女郎咯咯傻笑几声,向前踢出一脚,正好把拖鞋砸到斯蒂夫·格雷斯的胸前。斯蒂夫顺手将鞋接住,冲到那女孩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很嚣张啊,嗯?”他咧嘴一笑,“第一个就来收拾你。”

    “抓住他!”莱奥帕尔迪喊道,“给我往死里打!使劲踹他的脖子!”

    斯蒂夫一把将金发女孩抓起,夹到胳膊底下,就像夹着个包裹似的撒腿就跑。她挣扎着要踢他的腿。他淡淡一笑,朝一间亮着灯的客房门口瞥了一眼,衣柜下面放着一双男人的棕色粗革皮鞋。他继续跑到第二个亮灯的客房门口,使劲撞了进去,“砰”的一声把门踹上,然后立马转身用锁孔的钥匙将门反锁。几乎同时听到一记拳头重重地砸到门上。不过他并没怎么理会。

    他推搡着那女孩往前走,穿过短短的过道,一直走到浴室才放手。那女孩踉跄地从他身边挪开,背靠着衣柜站定,喘着粗气,满眼怒火。一绺汗湿的金发垂到眼睛前面,她猛地晃了晃脑袋,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想露宿街头吗,姑娘?”

    “去死吧!”她啐了一口,“金是我的朋友,看见了吗?最好别招惹我,侦探先生。”

    “你跟那群家伙一起巡演吗?”

    她又朝他啐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住这儿?”

    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另一个女孩,头顶着墙,蓬乱的黑头发盖在苍白的脸上,睡裤上面有一道划破的小口子。她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发出无力的呻吟。

    斯蒂夫厉声说道:“嘿,嘿,撕破睡衣的表演。别演了,姑娘,已经彻底演砸了。现在给我听好了,你们这群小家伙。要么立马滚到床上去,乖乖待到天亮,要么就卷包袱走人。自己选吧。”

    黑发女孩又哼哼唧唧地发出一阵呻吟。金发女郎说:“立马滚出我房间,你这个该死的浑蛋!”

    她从身后摸到一把小镜子,用力甩了过来。斯蒂夫低头一躲,那镜子“砰”的一声砸到墙上,完好无损地掉下来。黑发女孩在床上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哎,别吵了,我不舒服。”

    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眼皮一直颤个不停。

    金发女郎扭着屁股走到房间另一头,来到窗边的桌子旁,用玻璃水杯倒了半杯苏格兰威士忌,还没等斯蒂夫反应过来,她就一口吞了下去。这一口可呛得她不轻,一个劲儿地咳个不停,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砸到地上,她膝盖一弯,整个人跪了下去。

    斯蒂夫面无表情地说:“原来这玩意儿能把你撂倒呀,姑娘。”

    金发女郎跪在地上,晃晃脑袋,呕了几下,抬起暗红色的指甲抹抹嘴。她试图站起来,不过脚下一滑,侧身倒在地板上,就那样一下子睡了过去。

    斯蒂夫叹了口气,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锁好。帮黑发女孩翻个身,垫上枕头,让她平躺在床上,把她身子底下的被子扯出来。然后,把地板上的金发女郎也抱到床上,给她们把被子盖好,一直掖到脖子下面。他打开气窗,关掉顶灯,从里面打开门锁走了出来,然后从外面用万能钥匙把门锁上。

    “酒店服务。”他咕哝道,“呸。”

    现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间客房的房门依然敞着,房间里亮着灯——815房,那俩姑娘房间隔壁的隔壁。舒缓低沉的长号声从房间传出来——不过在凌晨1点25五,那声音还不够低。

    斯蒂夫·格雷斯走进那间房,顺势用肩膀推了下门框,把门关上,径直走过浴室。房间里只有金·莱奥帕尔迪独自一人。

    现在这位乐队领队正懒散地躺在安乐椅上,胳膊肘旁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高脚杯。他一边演奏一边挥舞着长号,号角上的灯光也随着翩翩舞动。

    斯蒂夫点上一根烟,吐了口烟圈,一动不动地盯着莱奥帕尔迪,那奇怪的表情,一半欣赏,一半蔑视。

    他轻声说:“熄灯了,黄裤子。你小号吹得悠扬舒畅,大号的演奏也无伤大雅。不过,在我们这里可不怎么受欢迎。之前就警告过你一次,在这里要保持安静,快把那玩意儿收起来。”

    莱奥帕尔迪露出狰狞的笑脸,又断断续续地乱吹一通,听起来像是魔鬼的嘲笑。

    斯蒂夫耸耸肩,走到那个棕褐色皮肤的大个子跟前。他耐心地说:“把那个‘火箭筒’放下,大块头。客人们要睡觉了。真有意思。在乐坛,你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出了乐坛,你什么都不是,顶多就是个有钱人,而且是臭名昭著的有钱人,从这里一直臭到了迈阿密。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要是再听到你吹那玩意儿,我就把它缠到你脖子上。”

    莱奥帕尔迪放下长号,拿起旁边的高脚杯灌了一大口,露出狰狞恶毒的目光。他又重新拿起长号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吹了一声,简直要把墙壁震碎的架势。然后,他突然敏捷地站起身,抡起手里的家伙朝着斯蒂夫的头砸下去。

    “最不喜欢的就是你们这些私家侦探。”他冷冷一笑,“闻起来跟公共厕所似的。”

    斯蒂夫向后退了一小步,使劲晃了晃脑袋。他愤怒地斜眼一瞥,一只脚向前滑出一步,猛地给了莱奥帕尔迪一记拳头。这一拳看起来不重,不过却让莱奥帕尔迪一个趔趄滚到了房间那头,四脚朝天地倒在床腿边,右胳膊磕到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

    过了好大一会儿,这俩人都没什么动静。然后,斯蒂夫一脚把他身边的长号踢开,将香烟摁到玻璃烟灰缸里面捻灭。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空洞无神,不过却咧着大大的嘴角笑着。

    “想找麻烦是吧。”斯蒂夫说,“你还嫩了点。”

    莱奥帕尔迪绷着脸淡淡一笑,右胳膊从行李箱里面伸了出来,不过手上多了把枪。他拇指扣在保险栓上,稳稳端着枪指着斯蒂夫。

    “要是用这玩意儿找麻烦呢。”他说着,扣动了扳机。

    在封闭的客房里面,这一枪巨响可是大得吓人。衣柜上的镜子震得粉碎,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一块银色的碎片像剃须刀片一样划在斯蒂夫脸上,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斯蒂夫俯身猛扑过去,右肩压在莱奥帕尔迪裸露的胸膛上,左手用力一甩,将莱奥帕尔迪手里的枪打落在地,滑到了床下。然后他敏捷地向右一翻,双膝着地,纵身站了起来。

    他用低沉的嗓音厉声说道:“选错对象了,伙计。”

    他冲到莱奥帕尔迪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用力拖了过来。莱奥帕尔迪一通乱叫,朝着斯蒂夫的下巴打了两拳,不过斯蒂夫咧嘴一笑,左手仍旧死死地揪着乐队领队乌黑油亮的长发。他左手用力一拧,那个长发脑袋也跟着转了一下,莱奥帕尔迪朝着斯蒂夫的肩膀又是一拳。斯蒂夫顺势将那拳头一把抓住,握着手腕用力一扭,乐队领队惨叫一声,跪到地上。斯蒂夫又揪住头发,把他拽起来,腾出右手,狠狠地朝着他肚子上连击三拳。最后,他松开头发,那乐队领队在倒下之前又挣扎着打出一拳,不过那一拳连斯蒂夫的手腕都没碰到。

    莱奥帕尔迪瘫软地跪到地上,吐了起来。

    斯蒂夫从他身旁迈过去,走到浴室,从储物架上拿了条毛巾丢过去。然后,他将地上打开的行李箱猛地拽到床上,开始往里塞东西。

    莱奥帕尔迪擦了把脸,干呕了几声,抓住衣柜的一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脸色煞白。

    斯蒂夫·格雷斯说:“穿上衣服,莱奥帕尔迪。不然这副样子出去也行,反正我无所谓。”

    莱奥帕尔迪扶着墙,像个瞎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

    2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米勒正安静地坐在前台桌子后面。他脸色苍白,惊慌失措,那撮细细的黑胡子像是沾在上嘴唇上方的一块污渍。首先出来的是莱奥帕尔迪,他围着围巾,帽子斜扣在头上,胳膊上搭了件轻便外套。他脸色铁青,眼神茫然空洞,身体微微前倾,僵硬地迈着步子。

    接着是斯蒂夫·格雷斯,手里提着个行李箱从电梯里走出来,最后面是夜班门卫卡尔,他也拎了两个行李箱和两个黑色皮革乐器箱。斯蒂夫走到桌前,厉声说:“给莱奥帕尔迪先生结账……如果有账单的话。他要退房了。”

    米勒瞪大双眼,隔着大理石桌子望着他:“我……我觉得不……斯蒂夫……”

    “好吧,我也觉得没有。”

    莱奥帕尔迪怏怏不悦地淡淡一笑,从门卫打开的那扇镶铜旋转门走了出去。两辆夜间出租车依次排开停在门口。其中一辆发动起来,开到酒店的天棚下,门卫将莱奥帕尔迪的行李放了进去。莱奥帕尔迪钻进出租车,从开着的一扇车窗探出头来,用低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替你感到悲哀,侦探先生,真心感到悲哀。”

    斯蒂夫·格雷斯向后退了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出租车沿着街道开走了,绕过一个弯,消失在夜色中。斯蒂夫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往空中高高抛起,然后“啪”的一声接住,递给夜班门卫。

    “金给你的。”他说,“留着以后拿给孙子们炫耀吧。”

    他走回酒店,看也没看米勒就径直走进电梯,再次上到八楼,沿着走廊来到莱奥帕尔迪房间门口,用万能钥匙开门进去。他在里面将门反锁,把床从墙边拉出来,然后走到床后头,从地毯下面摸出一把0.32口径的自动手枪,装进口袋里,两只眼睛在地上四处搜寻着出膛弹壳。最后在垃圾桶旁边找到了,他弯腰去捡,不过眼睛却盯着垃圾桶里面。他绷紧嘴巴,捡起弹壳,心不在焉地丢进口袋里,然后又伸出好奇的小手指,在垃圾桶里翻了翻,发现一块粘着新闻纸的碎纸片。他把床推回墙边,捡起垃圾桶,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

    从那一堆废纸和火柴里面,他把粘着新闻纸的碎纸片挑出来,拿到桌子前坐下。不消片刻,就像玩拼图一般把那堆纸片拼了起来,上面的文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之后贴在纸片上的,现在依稀能够看清上面的内容:

    莱奥帕尔迪,周四晚上之前,也即你在沙乐特俱乐部演出的第二天,准备好一万美金。否则,准备找人收尸吧。——她的哥哥。

    斯蒂夫·格雷斯“哈”了一声。把这些碎纸片往酒店信封里一塞,装到上衣的内侧胸袋里,点上一根香烟。“这家伙有些胆量。”他说,“这我倒承认……还有,小号吹得也不赖。”

    他把门锁好,站在安静的走廊里听了一会儿,径直走到那俩女孩的房间。他轻轻敲了敲门,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张椅子吱吱响了几下,然后就听到走向门口的脚步声。

    “请问哪位?”房间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这声音冷静而清醒,显然不是那金发女郎。

    “酒店侦探。能跟你说句话吗?”

    “你现在就是在跟我说话。”

    “这样隔着门不好吧,小姐。”

    “万能钥匙不就在你身上嘛,自己进来。”女孩从门旁走开了。斯蒂夫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门,轻轻走进去,把门带上。房间里灯光昏暗,只亮着一盏带褶皱灯罩的小台灯。金发女郎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还用一只手攥着她那顺滑的金发。黑发女孩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像男人那样豪放地跷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看着斯蒂夫。

    斯蒂夫走到女孩跟前,指着她睡裤上那条细长的小口子,轻声地说:“你没有不舒服,而且也没喝醉,对不对?这道口子是很久之前划破的。到底在玩什么花招?是想以此对金敲诈勒索吗?”

    女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吐了一口烟圈,没有说话。

    “金已经退房了。”斯蒂夫说,“别再挖空心思打他的主意了,小妹妹。”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像老鹰一般地盯着她。

    “噢,你们这些酒店侦探真是倒胃口!”女孩突然气急败坏地说。然后站起身,从斯蒂夫身旁傲慢地走进浴室,“咔嗒”一声将门锁上。

    斯蒂夫耸耸肩,摸摸床上金发女郎的脉搏……脉搏跳动细而无力,显然是酒后的脉象。

    “可怜的妓女。”他小声咕哝道。

    不经意间,斯蒂夫发现衣柜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紫色手提包,他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下,又放回原处,忽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放回去的时候,那包在玻璃衣柜顶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就跟里面装了块铅似的。他赶紧打开包,伸手在里面摸了摸,貌似碰到了一把冷冰冰的手枪。他将包完全拉开,看到一把0.25口径的自动手枪就躺在那儿。里面一张白色的小纸条引起了斯蒂夫的注意,他用手指把纸条夹出来,拿到灯光底下,是一张写了姓名和地址的收据。他将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包拉上放好。黑发女孩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就站在窗边。

    “见鬼,你怎么还在这儿?”她怒气冲冲地说道,“那些在大晚上拿着万能钥匙随便闯入女孩房间的酒店侦探,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

    斯蒂夫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这我倒清楚。无非就是惹祸上身,甚至被人枪杀。”

    女孩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睛却悄悄瞥向旁边的紫色手提包。斯蒂夫看着她,问:“是在旧金山跟莱奥帕尔迪认识的吗?他两年前在那里演出,当时还只是个吹小号的,在韦恩·伍迪戈尔的乐队,一个不入流的乐队。”

    女孩咬着嘴唇,从他身旁走开,重新回到窗边坐下。她脸色苍白,没有任何表情,有气无力地咕哝道:“布洛瑟姆认识他,就是床上那位。”

    “你们知道他今晚会住这儿?”

    “关你什么事?”

    “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住在这儿。”斯蒂夫说,“这里环境那么安静。我想象不到有谁会来这儿敲他竹杠。”

    “到别处去想吧。我要睡觉了。”

    斯蒂夫说:“晚安,亲爱的……记得把门锁好。”

    一个脸型瘦削、头顶稀疏金发的瘦个子男人正站在前台桌子旁,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大理石桌面。米勒木然地坐在桌子后面,脸色苍白,看上去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瘦个子男人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衣领下面系着条围巾,脸色看上去跟没睡醒似的。斯蒂夫从电梯出来,那人缓缓转过海绿色的眼睛看着他,等着他走到前台,在桌子上留下一串钥匙。

    斯蒂夫说:“这是莱奥帕尔迪的房门钥匙,米勒,房间里的镜子碎了一地,地毯也被他的晚餐弄脏了……差不多都是苏格兰威士忌。”

    然后他转向瘦个子男人:“您要见我,彼得斯先生?”

    “到底怎么回事,格雷斯?”瘦个子男人用严厉的声音说道,似乎在等着别人跟他撒谎。

    “莱奥帕尔迪和他的两个小弟住在八楼,乐队其他人住在五楼。五楼的那帮人倒听话,都乖乖睡觉去了。有两个妓女模样的女孩,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住到了莱奥帕尔迪隔壁的隔壁。后来又想办法勾搭上他,一帮人在走廊里用漂亮的聒噪开起了狂欢派对。我也是没办法,只好用些强硬的手段收拾他们。”

    “你脸上有血。”彼得斯冷冷地说,“擦干净再说。”

    斯蒂夫用手帕在脸颊上蹭了蹭,不过那道细细的血痕早已经干在脸上了。“我把那些姑娘送回房间待着。”他说,“那俩小弟也识相地躲了起来,只有莱奥帕尔迪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非要给其他睡觉的房客演奏大号。我吓唬他要把那玩意儿缠到他脖子上,结果他就拿着那家伙朝我头上砸。我赤手空拳把他放倒在地,谁知他竟摸出一把枪来,朝我开了一枪。就是这把枪。”

    斯蒂夫从口袋掏出一把0.32口径的自动手枪,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将用过的弹壳放到旁边。“所以,我就把他收拾一顿,让他卷铺盖走人了。”斯蒂夫补充道。

    彼得斯轻轻拍着大理石桌子:“显然,以你的老练圆滑,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斯蒂夫盯着他。“那家伙朝我开枪。”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朝我开枪,就是这把枪。子弹那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幸好没打中,要是万一我中弹了呢?我对自己的脑袋很满意,我可不想丢了这唯一的一颗脑袋。”

    彼得斯皱起茶色的眉毛,十分客气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按夜班职员的薪水付你报酬,是因为我们不喜欢酒店侦探这个称呼。但是,不管是夜班职员还是酒店侦探,未经我的同意就把客人赶走,这种情况还从未发生过。现在你是第一人,格雷斯先生。”

    斯蒂夫说:“那个家伙可是朝我开枪,老兄。是开枪,听清了吗?难不成我要一声不吭地吃枪子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彼得斯说:“还有一点供你参考。海尔赛·沃尔特斯先生是这家酒店的大股东。同时,沙乐特俱乐部……莱奥帕尔迪周三晚上要演出的地方……也归他所有。若不是因为这,莱奥帕尔迪哪可能赏脸照顾我们的生意,格雷斯先生,接下来我要说什么,想必你也猜到了吧。”

    “当然。我被解雇了。”斯蒂夫怏怏不悦地说。

    “完全正确,格雷斯先生。晚安了,格雷斯先生。”

    那个金色头发的瘦个子男人朝电梯走去,夜班门卫打开电梯送他上去了。

    斯蒂夫看着米勒。“那个厉害的大人物叫什么来着,沃尔特斯,是吗?”他说,“想必又是个粗暴、狡猾的家伙。自作聪明地以为这里的客人跟沙特俱乐部的客人一个样。是彼得斯写信邀请莱奥帕尔迪住这里的吗?”

    “我想是的,斯蒂夫。”米勒的声音低沉而阴郁。

    “为什么不让他住塔楼套房?那里有独立的阳台,专门供他尽情狂舞,一天也就二十八美元。为什么会住到普通楼层呢?奎尔兰怎么能让那些女孩住到他隔壁?”

    米勒在黑色的小胡子摸了几下:“我猜,或许是个吝啬鬼……他对威士忌也一样抠。至于那俩女孩,我就不清楚了。”

    斯蒂夫的手掌在桌上拍了一下:“好吧,我被解雇了,理由是一个醉鬼要将酒店八楼变成妓院和射击场,而我没让他得逞。呸!算了,我会因此想念这个破地儿的。”

    “我也会想念你,斯蒂夫。”米勒轻声说,“不过接下来一周不会。因为从明天开始,我要休假一周,我哥哥在克雷斯特莱恩有一所小木屋。”

    “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呢。”斯蒂夫心不在焉地说,他在大理石桌面上将手掌张开又握起,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不经常来市区,曾经做过拳击手,块头很大。”

    斯蒂夫点点头,在桌前直起腰板儿。“好了,我还是去躺会儿吧。”他说,“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晚。米勒,把枪收起来吧。”

    斯蒂夫苦笑了几声,转身离开,他走下台阶,穿过昏暗的大厅,来到放着收音机的那间房。他用力拍拍浅绿色长沙发上的软垫子,让它们恢复之前圆鼓鼓的形状,然后忽然将手伸进口袋,掏出那张白色的纸条——从黑发姑娘的紫色手提包里翻出的纸条。这是一张租金的收据,租住时间是一周,租住人是玛丽莲·德罗梅小姐,地点是柯特街118号里奇兰公寓211房。

    斯蒂夫将纸条塞进钱夹里,站在那儿盯着无声的收音机。“斯蒂夫,你又有事做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或许是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溜进房间角落里那个像壁橱一样的电话亭,往里面投了五分钱,打给一个通宵直播的电台。他连续播了四次才打进电话,终于听到夜档主持人的声音。

    “可以再放一遍金·莱奥帕尔迪的《孤独》吗?”斯蒂夫问主持人。

    “已经放过两次了,而且还有好多人点的歌都没放呢。请问您怎么称呼?”

    “斯蒂夫·格雷斯,卡尔顿酒店的夜班职员。”

    “噢,原来是坚守岗位的值班人员。没问题,老兄,特意为你再放一遍。”

    斯蒂夫回到长沙发那里,打开收音机,在沙发上躺下,两手交叉放到脑后枕着。

    十分钟后,收音机里传来金·莱奥帕尔迪优美动人的小号演奏,低音如耳语呢喃一般温柔,而高音C之后的E调持续时间之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唉,真是的。”曲子结束之后,斯蒂夫咕哝道,“一个演奏如此精彩的家伙,我刚才竟然对他那么粗鲁。”

    3

    柯特街位于邦克山(译者注:邦克山是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港北方的小山,北美独立战争时期的古战场。)对面,属于老城区,也即有名的意大利佬聚集区,这里骗子横行,到处充斥着伪艺术的气息。这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能看到,有畏罪潜逃的前格林威治村民,有给钱就陪睡的应召女郎,还有接受县政府救济的贫困对象,整天跟枯瘦的女房东吵个不停。那些女房东们,都住着没落的豪华大房子……带着涡卷花样的门廊,铺着镶花地板,还有一排排由白色橡木、桃花心木和切尔克西亚胡桃木制成的楼梯扶手。

    这里依山而建,曾经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当时修建的缆车索道——人们所谓的“天使之翼”——现在还依稀残存,在一个黄土斜坡和希尔大街之间来回蠕动。斯蒂夫·格雷斯是缆车上唯一的乘客,等他晃悠悠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蓝色西装,在阳光中大步向前走着,阳光下倒映出高大魁梧的身影。

    他向西拐进柯特街,依次看着上面的门牌号。拐弯之后往前走了两家,就看到了他要找的门牌号。对面是一家殡仪馆,红色的砖房,挂着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保罗·佩鲁基尼殡仪馆”。房门上挂着门帘,门口站着一个意大利男人,穿着圆角外套,皮肤黝黑,脸色铁青,正抽着雪茄等待顾客上门。

    柯特街118号,是一栋三层的木屋公寓。一块脏兮兮的网格纱窗,把玻璃门挡得严严实实,门廊上的地毯宽不足半米,破旧的门板暗淡无光,上面的门牌号也是油漆斑驳。门廊中间是一个楼梯,黄铜制的楼梯扶手在昏暗的走廊上闪着金光。

    斯蒂夫·格雷斯沿着楼梯往上走,然后又折回到前面。发现右手边就是211房,玛丽莲·德罗梅小姐的房间,是个前室来着。他轻声敲敲木门,等了一会儿,然后又敲了敲。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走廊里也没有任何声响。只不过门廊对面的那扇门里,一个男人一直咳个不停。

    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斯蒂夫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德罗梅小姐手里有把枪,莱奥帕尔迪收到了勒索信,还把那信撕碎扔掉了。斯蒂夫把赶走莱奥帕尔迪的事情告诉了德罗梅小姐,而一个小时之后,德罗梅小姐也退房了。斯蒂夫拿出一个皮革钥匙扣,仔细研究着面前的门锁,看起来似乎可以撬开。他把一根铁丝捅进锁里,摸索着撬开门闩,悄悄溜进房间。铁丝还在锁扣里,他只好把门虚掩上。

    两扇前窗的窗帘都放了下来,房间里一片昏暗,空气中充斥着脂粉的味道。房间里摆着浅色的家具,一张折叠双人床已经撑开,铺得整整齐齐。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本杂志、一个装满烟头的玻璃烟灰缸、喝剩一半的品脱装威士忌,还有一个玻璃杯。两个枕头应该是被人拿去当靠垫了,现在中间还是被压扁的形状。

    梳妆台上放着一套化妆工具,算不上高档,不过也不像是地摊货,里面有一把梳子,上面缠着几绺黑色头发,还有一套修剪指甲的工具,脂粉在桌子上撒得到处都是。不过,浴室里面却空无一物。床后面有个衣柜,里面扔着一堆衣服和两个行李箱,所有的鞋子都是同一尺码。

    斯蒂夫站在床边,用手摸着下巴。“布洛瑟姆,那个鼾声如雷的金发女郎,不住这儿。”他咕哝道,“住在这儿的,只有那个穿着破睡裤的黑发姑娘玛丽莲。”

    斯蒂夫回到梳妆台前,将抽屉一一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铺着墙纸,墙纸下面有一盒0.25口径自动式手枪的铜镍合金子弹。他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拨弄几下,上面的烟头都带着红色唇印。他又摸了摸下巴,然后伸出手掌在空中一挥,像是个拿着船桨的划艇队员。

    “毫无收获。”他轻声说道,“纯粹是浪费时间,斯蒂夫。”

    他朝门口走去,刚要伸手开门,忽然又折回床边,抓着一个床角,把床掀了起来。

    原来玛丽莲·德罗梅小姐一直都在。

    她侧身躺在床下的地板上,两条大长腿交叉成剪刀形状,一副要逃跑的姿势。脚上挂着一只无跟拖鞋,另外那只掉到了地上。长筒袜上面的吊袜带和大腿露在外面,还有一块粉色的不知什么东西,上面还镶着一枝蓝色玫瑰。她身上套了条脏兮兮的方领短袖连衣裙,脖子上有几块瘀青。

    她脸色乌黑,眼睛空洞无神,泛着淡淡的死灰般的颜色,嘴巴张得老大,那张脸看起来更短了。她身体冰凉,不过尚未完全僵硬。至少断气两三个小时,反正最多不超过六小时。

    她身旁就是那个紫色的手提包,跟她的嘴巴一样开得老大。里面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散落在地板上,没有枪,也没有纸条,斯蒂夫没动这些东西。

    他把床放下来,按原样把她盖在下面,然后在房间仔细检查一遍,将所有的东西,不管之前有没有碰过,全都擦了一遍。

    他听听门外的动静,然后走了出去。走廊里依然空空如也。对面门里面那人依然还在咳着。斯蒂夫走下楼,随便看了几个信箱,然后沿着下面的走廊来到门口。

    门里面一张椅子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斯蒂夫敲敲门,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斯蒂夫用手帕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子中间,一个女人正窝在一张破旧的波士顿摇椅里晃来晃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整个身体完全瘫在摇椅里面。她面如土色,头发毛躁,套着双灰色棉长袜……俨然一个十足的邦克山女房东样子。她用那双死鱼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斯蒂夫。

    “你是公寓经理吗?”

    那女人停下晃动的摇椅,扯着嗓子尖声喊了句:“嘿,杰克!来客人了!”然后继续摇起来。

    只听到冰箱门“砰”的一声关上,一个大块头男人从半开的内门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他的脸活像个畸形的大面团,光秃秃的头顶上面只有一小撮头发。脖子和下巴简直肥得不成样子,那双棕色的死猪眼睛跟那女人的眼睛一样空洞无神。他的胡子也该刮了……昨天就该刮……上身的无领衬衫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下面穿了条背带裤,猩红色的背带上挂着几个镀金的大扣子。

    他把啤酒递给摇椅上的女人。那女人一把抓过来,干巴巴地说了句:“我累得都快失去知觉了。”

    那个男人说:“可不是嘛。连走廊有没有打扫干净,都不知道了。”

    女人不耐烦地吼道:“谁说的,我每次都打扫得很干净。”然后猛灌了几大口啤酒。

    斯蒂夫看着大块头,说:“你是公寓经理吗?”

    “没错,正是本人。杰克·斯托亚诺夫。净重二百八十六磅,强壮有力。”

    斯蒂夫说:“211的房客是谁?”

    大块头微微探着身子,把肩上的背带扯了扯。眼睛依然空洞无神。肥硕的下巴稍稍绷紧,说:“一个女人。”

    “她一个人住吗?”

    “继续……继续问。”大块头说。然后伸手从一张脏兮兮的木桌边上拿起一根雪茄。那雪茄烧得很不均匀,而且发出一股擦鞋垫烧焦的味道。他猛地把雪茄塞进嘴里,好像已经预料到那张嘴并不情愿接受。

    “我就是在问你呢。”斯蒂夫说。

    “咱们还是到厨房慢慢问吧。”大块头拖着懒洋洋的腔调说。

    他转过身,把门推开,站在门口等着。斯蒂夫从他身旁走了进去。

    大块头把门踹上,将嘎吱嘎吱的摇椅声挡在门外,然后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他把啤酒打开,递给斯蒂夫一罐。

    “你是侦探?”

    斯蒂夫喝了几口,把啤酒往水槽边一搁,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今天早上特意为新业务印制的名片……递给大块头。

    大块头看了看,随手放到水槽边上,然后又拿起来看看。“跟那帮警察没什么两样。”他喝了一口啤酒,粗声粗气地说,“这次她又惹了什么麻烦?”

    斯蒂夫耸耸肩,说:“也就平时那些破事儿。划破睡衣的把戏。不过这次有回扣拿。”

    “怎么可能?现在你负责调查这事儿,是吗?一定是个不错的好差事咯。”

    斯蒂夫点点头。大块头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说:“继续你的调查吧。”

    “你不担心给这里带来什么麻烦吗?”

    大块头哈哈大笑起来。“瞎说什么呢,老兄。”他带着轻松愉快的笑容说道,“你可是私家侦探,凡事都得保密,对不对。好吧,出去密秘地调查去吧。即使有什么麻烦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心去查吧,随便查,哪间房都可以。警察不会跟杰克·斯托亚诺夫过不去。”

    斯蒂夫没有作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大块头又喝了几口酒,似乎来了兴趣。“还有啊。”他继续说道,一边拿着雪茄在半空中比画着,“我这人,就是太容易心软。我从来不出卖女人,也从来不为难她们。”他将啤酒一饮而尽,把空罐子丢到水槽下面的垃圾桶里,然后伸出手,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搓了搓。“除非有这个。”他补充道。

    斯蒂夫轻声说:“你那双手倒是不小啊。说不定就是你干的。”

    “嗯?”他那双棕色的小眼睛紧紧盯着斯蒂夫。

    斯蒂夫说:“好吧,或许你是清白的。不过,你那双大手,迟早会引起警察的怀疑。”

    大块头男人身体稍稍向左挪了一下,从水槽旁边移开。他漫不经心地将右手垂到身体一侧,紧紧绷着嘴巴,那雪茄都快烧到他鼻子上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嗯?”他冲斯蒂夫吼道,“要我背黑锅,是吗,伙计?”

    “住嘴吧。”斯蒂夫慢条斯理地说,“她已经死了,被人掐死的。现在就在楼上,躺在她自己的床底下。应该就发生在上午十点左右。是一双大手的掐痕……跟你的手一样大。”

    大块头敏捷地从屁股后面掏出一把枪,那手法堪称完美。似乎一眨眼工夫,那把枪就从他手上长了出来,而且死死地长在他的手上。

    斯蒂夫皱皱眉头,没有任何反应。大块头将斯蒂夫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你够厉害。”他说,“我在这一行混了那么久,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个什么货色。你确实挺厉害,小子。不过,再怎么厉害,也厉害不过子弹吧。劝你还是乖乖把事情说出来。”

    “我去敲她的房门,里面没人应声。后来发现门锁很容易撬开,于是我就进去了。刚开始我并没有发现她,因为那床是铺好的,她之前躺在上面看杂志,而且也没发现挣扎的痕迹。我是临出门的时候才想起看看床底下……结果她就在那儿躺着。早就死翘翘了。斯托亚诺夫先生,把枪收起来吧。警察不会跟你过不去,你刚才不是说了嘛。”

    大块头小声咕哝道:“这可说不准。他们也没让我过上几天舒坦日子。曾经也找过我的麻烦,基本上都是荷兰人。侦探先生,你刚刚说到我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斯蒂夫摇摇头。“只是个玩笑。”他说,“她脖子上有指甲印。再看看你的指甲,被你铰得那么短。不可能是你干的。”

    大块头男人并没有看自己的手指。他脸色惨白,下巴上黑乎乎的胡楂儿周围渗出了汗滴。他依然身体微微前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忽然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摇椅的嘎吱声停下了,接着便传来女人刺耳的叫声:“嘿,杰克!来客人了!”

    大块头男人把脑袋歪向一边。“就算房子着火了,那个懒婆娘也不会抬抬屁股。”他气呼呼地咕哝着。

    他走到门口,在外面把门锁上。

    斯蒂夫快速地将整间厨房扫视了一遍。水槽上面有一扇很小的高窗,下面是一个放垃圾桶和袋子的活板门,除此之外没看到其他的门。他伸手将斯托亚诺夫丢在滴水板上的名片拿起来,装进口袋里。然后从左侧胸袋里掏出一把侦探专用的短管手枪……就像装进枪套一样,枪口朝下地装在口袋里。

    他刚把枪摸出来,就听到墙外面传来一阵枪声……虽然有些模糊,但声音仍旧很大……接连开了四枪。

    斯蒂夫后退几步,伸出一条腿,铆足了劲儿朝门板踹去。没踹开房门不说,倒是把自己从头顶到屁股震得生疼。他愤怒地骂了几句,然后退到厨房尽头,用左肩朝门口猛撞过去。这次成功了。他一下子冲到外面的客厅,那个灰土脸色的女人依然窝在摇椅上,脑袋歪向一边,几绺灰褐色的头发垂到净是骨头的额头上。

    “谁家的枪走火了,是不是?”她呆头呆脑地说,“听起来没多远,应该就在巷子里。”

    斯蒂夫冲到门口,用力拉开房门,来到走廊。

    此时的大块头还能在走廊上站住,他朝着通往巷子的一扇玻璃门走了十来步。然后,一只手扶到墙上,手枪也掉到脚边,忽然左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时,一扇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探出头看了看,赶紧“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接着从里面传来聒噪的收音机的声音。

    大块头男人缓缓站起身,不过裤管里的腿却一直抖个不停。然后,他双膝跪到地上,抓起脚边的手枪,慢慢地朝玻璃门爬去。忽然,他胳膊一软,那张大脸硬生生地栽到地上,即便那样,他还依然往前爬着,用脸蹭着不到半米宽的地毯往前爬。

    后来,他突然停下了,整个人也不再动弹。庞大的身体一下子瘫在地上,拿枪的那只手一松,手枪滚到地上。

    斯蒂夫撞开玻璃门,冲到巷子里。看到一辆灰色的轿车正朝巷子尽头飞奔而去。他停下来,稳住身体,端起手枪,不过那轿车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

    一个男人从对面另一家公寓探出头来。斯蒂夫继续往前跑,对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然后又指指前面。他一边跑,一边把枪塞回口袋。等他跑到巷子尽头,又看到了那辆灰色轿车。斯蒂夫在人行道的墙边一路小跑,然后逐渐放慢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一个男人在半个街区外的地方把车停好,穿过人行道,来到对面的一家餐厅。斯蒂夫看着他走进去,然后将帽子戴正,沿着墙边朝那家餐厅走去。

    他走进餐厅,在柜台旁坐下,点了一杯咖啡。过了一会儿,警笛声从外面呼啸而过。

    斯蒂夫将咖啡喝完,又点了一杯,然后又喝光了。他点上一根烟,沿着长长的山坡一直往下走,来到邦克山对面的街上,回到“天使之翼”的山脚下,从停车场把他的敞篷车开出来。

    他驱车向西,穿过佛蒙特州,来到他今早预订的一家小旅馆。

    4

    比尔·达柯里,沙乐特俱乐部的楼层经理,此时正坐在昏暗的餐厅入口打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现在这个时间没什么生意,喝鸡尾酒有些晚,吃晚饭又太早,而对于俱乐部真正的生意……高档赌博……更是早得离谱。

    达柯里穿着深蓝色晚礼服,上面还别着一朵栗色的康乃馨,看上去很是帅气。乌黑油亮的头发盖住额头大约两英寸,虽然有些微胖,不过五官还算精致,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时不时地忽闪几下卷翘的长睫毛。

    穿制服的门卫已经将休息厅的大门打开,斯蒂夫·格雷斯走了进去。

    达柯里从牙缝间发出几声“嗬,啧啧”。然后躬身向前,缓缓地穿过大厅去迎接客人。斯蒂夫就站在门里面,将休息厅四周的乳白色玻璃高墙打量一番,墙后面温柔的灯光充斥着整间大厅。玻璃墙上刻着航行帆船、丛林野兽、暹罗宝塔和尤卡坦庙宇。大门是镶铬的方形门框,看起来跟相框差不多。在沙乐特俱乐部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高雅精致,甚至连左边酒吧里面的交谈声,都不会让人觉得嘈杂。悠扬的西班牙背景音乐,如雕花的折扇一样优雅。

    达柯里走上前,躬身向前大约一英寸:“欢迎光临,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金·莱奥帕尔迪在吗?”

    达柯里挺直上身,看上去并不怎么热情:“那个乐队领队吗?他的演出在明天。”

    “我觉得,他可能会来这儿。放松放松,或是干点儿别的事。”

    “你是他朋友吗?”

    “我认识他。不过,我来这儿,一不是找工作,二不是宣传乐队,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达柯里的脚后跟在地上来回蹭了几下。他根本就不懂音乐,对他来说,莱奥帕尔迪的音乐还不如一包花生米来得实际。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刚才看到他在酒吧里。”他努了努岩石般僵硬的方下巴。然后,斯蒂夫·格雷斯走进了酒吧。

    此时的酒吧里,差不多坐满了三分之一,这里温暖舒适,灯光照明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拱门处有一个小型的西班牙管弦乐团,正用装有弱音器的琴弦演奏出优美动人的旋律,那旋律已经超越了纯粹的音乐,倒是更像人们的回忆。这里没有舞池,只有一条长长的吧台,旁边摆着一排舒适的椅子,还有几张组合起来的小圆桌,松散地排在一起,靠墙座椅环着三面墙边摆成一个弧形。服务员像飞蛾一样在桌子中间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斯蒂夫·格雷斯看到莱奥帕尔迪就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对面还有个姑娘。他们座位两边都没有坐人。不过那姑娘,可真是个大美人儿。

    她身材修长,火红的头发像是云雾中熊熊燃烧的灌木。一顶帽子潇洒地歪扣在头顶,那是一顶黑色天鹅绒双层贝雷帽,上面用银色别针别着两只波点布料做成的假蝴蝶。她穿着酒红色羊毛连衣裙,肩膀上搭着一条蓝狐皮披肩,看上去至少有两英尺宽。那双烟蓝色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她左手戴着手套,慢悠悠地转动着桌上的一个小玻璃杯。

    莱奥帕尔迪就坐在那姑娘对面,向前探着身体,聊得正欢。他穿了一件米色粗毛呢运动外套,显得他的肩膀又宽又大。他的头发垂到棕褐色的脖子上,很是显眼。斯蒂夫走到跟前的时候,他正朝对面的美人儿笑着,那笑声中带着自信,也带着几分不屑。

    斯蒂夫顿了一下,然后走向他们邻座后面的那张桌子。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莱奥帕尔迪的注意,他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忽然瞪大双眼,闪着愤怒的火焰,像一个机械玩具一样,缓缓地转过身来。

    莱奥帕尔迪将他那双秀气的小手放到桌子上,手边各有一个高球杯。他笑了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用一种浮夸的优雅姿势,摸摸自己细长的小胡子。虽然是慢条斯理,但却极其清楚地说道:“你这个婊子养的!”

    附近桌上的一个男人扭过头,板着脸皱了皱眉。一个刚要从旁边经过的服务员,忽然停下脚步,然后退回到其他桌子中间去忙活。那姑娘看了一眼斯蒂夫·格雷斯,往靠墙座椅的靠垫上一仰,伸出右手一根手指,在舌头上舔了舔,然后在栗色的眉毛上捋了几下。

    斯蒂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脸唰的一下红了。他轻声说:“昨晚你有东西落在酒店了。我觉得你应该处理一下。给你。”

    斯蒂夫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莱奥帕尔迪一把接过来,依旧带着微笑,打开纸条看了一眼。这是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粘着白色的碎纸片。莱奥帕尔迪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到脚边。

    他向前一步,大声地重复道:“你这个婊子养的!”

    之前皱眉头的男人突然站起来,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乐意有人在我妻子面前说这种话。”

    莱奥帕尔迪看都没看那人一眼,直接说道:“跟你的婊子见鬼去吧。”

    那男人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和他一起的女人猛然起身,抓起包和外套走了出去。那男人迟疑片刻,也跟着离开了。现在酒吧里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之前退到后面的服务员,飞快地穿过走廊,向门口的大厅跑去。

    莱奥帕尔迪又向前迈出一大步,朝着斯蒂夫的下巴挥出一拳。斯蒂夫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地抓住旁边一张桌子,把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打翻了。他转身跟坐在桌子旁的情侣道歉。这时,莱奥帕尔迪又快速走上前,一拳打在他的耳后。

    达柯里从大厅赶来,像剥香蕉皮似的把两个服务员拨开,然后张牙舞爪地走过来。

    斯蒂夫弯腰干呕了几声,然后转过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等等,你这浑球儿,不止这些……还有……”

    还没等他说完,莱奥帕尔迪又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到他的嘴上,鲜血从斯蒂夫的嘴角缓缓渗出,沿着嘴角流到下巴。桌子后面的红发姑娘,白净的脸上带着怒气,她伸手抓包,准备起身。

    莱奥帕尔迪也忽然转身走开。达柯里伸出一只手去拦,不过莱奥帕尔迪理都没理,直接推开那只手,径直走出了酒吧。

    高挑的红发姑娘重新把包放到桌子上,将手帕往地上一扔。静静地看着斯蒂夫,轻声说:“趁下巴上的血还没弄脏衬衫,赶紧擦擦吧。”她的声音温柔沙哑,带着几分颤抖。

    达柯里阴沉着脸走到斯蒂夫跟前,拽起他的一条胳膊就往外拉,“闹够了吧!现在到你了,立马给我走人!”

    斯蒂夫的两只脚像是长在了地上,他站在那儿坚如磐石,直直地盯着红发姑娘。然后掏出自己的手帕,在嘴上擦了擦,露出一丝微笑。达柯里根本就拽不动他,于是松开手,朝那两个服务员打个手势,他们就站到了斯蒂夫身后,不过并没有动他。

    斯蒂夫轻轻摸了摸嘴唇,又看看手帕上的血渍。然后转身跟坐在桌子后面的人道歉:“真是非常抱歉,刚刚我没站稳。”

    那女孩的酒杯被斯蒂夫打翻了,现在正拿着一小块印花餐巾纸擦裙子。她抬起头对斯蒂夫笑了笑,说:“这事儿不怪你。”

    忽然,那两个服务员从身后一把抓住斯蒂夫的胳膊,达柯里朝他们摇摇头,他们松开手。达柯里死死地盯着斯蒂夫,说:“你打他了?”

    “没有。”

    “那就是你说了什么话,逼他打你了?”

    “没有。”

    红发姑娘弯腰去捡她的手帕。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把手帕捡起来,坐回到桌子后面。她冷冷地说:“他说得没错,比尔。只不过是金对待乐迷的另一种特殊方式罢了。”

    达柯里“嗯”了一声,然后扭过粗重僵硬的脖子,看着斯蒂夫,咧嘴笑了笑。

    斯蒂夫面无表情地说:“那家伙狠狠砸了我三拳,其中一拳还是背后偷袭,我都没还手。你看上去倒是挺厉害。不知道你能不能忍得住。”

    达柯里仔细打量他一番,不紧不慢地说:“你赢了。我不能——你俩走开!”他厉声冲那俩服务员吼道。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达柯里在胸前的康乃馨上闻了闻,轻声说:“这里不允许聚众滋事。”他朝那姑娘笑了笑,转身走开,时不时跟桌边的客人打着招呼,走出酒吧。

    斯蒂夫轻轻在嘴唇上拍了几下,将手帕放进口袋。不过依然站在那里,眼睛在地板上四处寻找。

    红发姑娘平静地说:“我想,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儿——手帕里。不过来坐坐吗?”

    那姑娘的声音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斯蒂夫在红发姑娘对面坐下,就坐在莱奥帕尔迪之前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红发姑娘说:“酒水算我请。”

    斯蒂夫对服务员说:“可乐,加少量苦艾酒。”

    服务员转身说:“小姐,您呢?”

    “白兰地加苏打水,白兰地不要那么浓,谢谢。”服务员躬了躬身,转身走开。

    红发姑娘咯咯笑了几声:“可乐加苦艾酒。这就是我最喜欢好莱坞的一点,在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遇到。”

    斯蒂夫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酒量不行,就算喝杯啤酒,都能大醉三天不醒。”

    “鬼才信你的话。你跟金认识很久了吗?”

    “昨晚才第一次见,而且相处得也不愉快。”

    “看出来了。”她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也很是动听。

    “把那张纸给我吧,女士。”

    “噢,又是个没耐心的男人。干吗那么着急,我们又不赶时间。”她左手紧紧地攥着裹着黄色纸片的手帕。她用中指在眉毛上拨弄几下,“你不是在拍电影吧?”

    “什么,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身高太高了。那些帅气的男演员都得踩着高跷,才能把我扣到他们怀里。”

    服务员把酒水放到他们面前,然后用餐巾纸在空中做了个优雅的姿势,转身离开了。

    斯蒂夫用坚定的语气轻声说道:“把那张纸给我,女士。”

    “我最讨厌‘女士’那一套了,听起来跟警察问话似的。”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你是在哪儿见到莱奥帕尔迪的?”

    斯蒂夫叹了口气。现在西班牙管弦乐队开始演奏起悲伤的小调,淹没在一阵低沉的鼓点中。

    斯蒂夫把头歪向一边,仔细听着,他说:“E弦降了半个调,听起来还真不赖。”

    红发姑娘忽然来了兴趣,直直地盯着斯蒂夫。“我还真没注意。”她说,“而我,自认为是个还不错的歌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斯蒂夫慢悠悠地说:“是昨天晚上。那时我还是卡尔顿酒店的私家侦探,他们称夜班职员,不过我就是私家侦探。莱奥帕尔迪昨晚住在那儿,恶作剧有点儿过头了。我就把他赶了出去,之后自己就被炒了。”

    红发姑娘说:“啊,原来这样,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了。他当时在酒店飞扬跋扈,而你——如果让我猜的话——作为酒店侦探,必须得处理这个棘手的麻烦。”

    “差不多就是那样。现在,到你了,能否……”

    “你还是没有说你的名字。”

    斯蒂夫掏出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隔着桌子递过去。姑娘看名片的时候,他喝了几口饮料。

    “名字不错。”姑娘慢悠悠地说道,“不过,地址不是很好。‘私家侦探’这几个字就更糟糕了,左下角印上小小的‘侦探’两个字就可以了。”

    “已经够小了。”斯蒂夫咧嘴一笑,“现在,你能否……”

    红发姑娘突然把手伸到桌子对面,把那个纸团丢到斯蒂夫手里。

    “我还没有看,当然,我很乐意看一下。要是你确实信任我的话,我希望……”她又看看那张名片,继续说道,“是的,斯蒂夫。你的办公室应该在日落大道八十区,在乔治亚风格或者是非常现代化的一栋大楼里面,应该是类似套房那样的办公室。而且,你的穿着需要再时髦些。必须要非常时髦,斯蒂夫。在这个城市,若不能吸引别人的眼球,那就是最大的悲哀。”

    斯蒂夫看着那姑娘笑了笑。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闪着亮光。姑娘将名片放到自己包里,扯了扯身上的皮草披肩,吞下半杯饮料。“我得走了。”她朝服务员打个手势,付了账单。服务员离开之后,她也站起身来。

    斯蒂夫厉声说道:“坐下。”

    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斯蒂夫。然后重新坐下来,靠到椅背上,仍然直直地盯着斯蒂夫。斯蒂夫向前探过身去,问:“你对莱奥帕尔迪了解多少?”

    “断断续续也认识好几年了。如果这没碍到你什么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最讨厌趾高气扬的男人。我曾经为他唱歌,不过也没唱多长时间。不是只为莱奥帕尔迪一个人唱,希望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你们刚才还一起喝酒呢。”

    姑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耸耸肩。“他明晚要在这儿演出,想劝我重新回来唱歌。我没答应,不过,或许我会身不由己,反正也就一两个星期而已。沙乐特俱乐部的老板也掌控着我的合同,他是我工作的那个电台的大股东。”

    “大人物沃尔特斯。”斯蒂夫说,“听说这人心狠手辣,但做事挺讲规矩。我没见过他,不过倒挺希望认识一下。毕竟我还想保住自己的饭碗呢,是吧。”

    斯蒂夫收回身子坐正,把纸团丢到一旁:“嗯,贵姓?”

    “德洛丽丝·奇奥萨。”

    斯蒂夫若有所思地把名字重复了一遍:“我喜欢这个名字,还有你的歌。好多我都听过。你的歌很真实,不像大多数高价歌手那样哗众取宠。”斯蒂夫的眼睛里闪着光。

    姑娘将桌上的纸团打开,仔细看了看,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平静地说:“是谁撕碎的?”

    “应该是莱奥帕尔迪。这些碎纸片是在他房间的垃圾桶里找到的。他离开之后,我把纸片拼了起来。那家伙还算有些胆量,要不就是经常遇到这种事儿,早就见怪不怪了。”

    “要不就是,他觉得这是个恶作剧。”姑娘隔着桌子冷静地看着斯蒂夫,然后把纸折起来,还给斯蒂夫。

    “或许吧。不过,如果他就是传闻中的那种人,有人要揭露什么事情,那这个人背后的目的就不仅仅是把他弄垮。”

    德洛丽丝·奇奥萨说:“他就是你传闻中听说的那种人。”

    “那么,女人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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