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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炬。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阳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抽不出时间来。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我本想再找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熟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
我们在岐山买了一些登山用的装备,还有两顶帐篷和三天的粮食。现在时节还未进入秋季,山里除了稍微凉一点以外,还算适合露营。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马台野长城玩过,有攀登经验,而木户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时也经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遗址什么的,野外作业司空见惯。至于谢老道,人家当年是从陕西一路要饭要到成都的,这点路程,小意思。
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精确定位。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点”考察,必须准确地抵达那个“点”,才有意义。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姬云浮。他从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张古老的军用地图。这张地图木户加奈看起来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旧日军参谋本部出版的。在抗战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间谍潜入中国,绘制了大量精细地图,甚至比中国自己的都好用。这张地图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图,严格遵循军事地图画法,等高线勾勒得一丝不苟,标高也特别细致,相当好用。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起事来,就是认真啊。”我抖了抖地图,谢老道一脸不屑:“这一条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还能比得过老道的掌中罗盘、胸中玄机?”说完他托起一个风水罗盘,拨弄一番,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罗盘是黄杨木质地,边缘光滑,浮着一层暗红色的包浆,内敛深邃,像是给人玩熟的核桃一样,沾染着气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过我对这玩意的实用价值存疑,罗盘还能转,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几乎看不见,中间的指南针磁性也堪忧。
木户加奈在一旁没有说话,她正默默地检查着我们的登山包。自从“订婚”以后,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嘴,永远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点的位置,总是恰到好处地递来外套或是水杯,像传说中的日本女人一样贤惠。
胡哥听说我们要出发,建议我们把秦二爷带上。不过我看秦二爷对我们一直余恨未消,还是婉拒了。山里太危险,需要团队精诚团结,我可不想攀山之余还要提防他。
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我们选了一个大清早,从胜严寺附近的一处山口进入秦岭。姬云浮把我们送到山脚下,叮嘱了一番,说等你们回来,这边也破译得差不多了。
秦岭的主峰坐落在眉县、太白县、周至县境内,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邻三县,属于主峰北麓范围。山体之雄奇、山势之跌宕起伏,一点都不含糊。我们一开始出发时,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进,有时候为了翻过一道高坡,要反复上下好几处山头。开始时还能偶尔在山坳里看到一两块田地以及经济林地,到了后来,周围的野生华山松、油松、椴树变多,从稀疏逐渐茂密起来,还有好些不知名的鸟和小动物窜来窜去。我们在山里走了足足一个上午,一看地图,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我们满头大汗地走到一条山涧的拐角低洼处,看到有一条清澈小溪横穿而过,蜿蜒伸向山脉深处。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在溪边坐下,吃了点午饭。
我低头拿着指南针看地图,研究该怎么走才最有效率。这张地图虽然等高线精细,可也不能完全信赖。有的地势险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脚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缓,却是密林紧凑,无法通行。谢老道拿着罗盘在四周转悠了一圈,看我正在发愁,眯着眼睛说:“这一带啊,叫做鬼剃头。你看看,东一条沟壑,西一道山岭,像是被鬼抓了脑袋,拽下几根头发一样。出了名的难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进来。”
“这么说你也没怎么来过?”
“咳!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谁轻易往山里来。”谢老道摸出一块馍,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户加奈没参与讨论,她殷勤地为我切开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酱,还撒了几粒葡萄干在上面。我接过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递过来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来,让谢老道好一阵羡慕。
等到我们都吃饱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玉佛头本来放在洛阳明堂里,为什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会来岐山寻找?
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做过一番功课。反正这种跋涉很无聊,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说给她听。
所谓明堂,是指古代用来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场所,政治意味浓厚。为了给称帝做准备,武则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阳修建了一座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宠信的一个面首,叫薛怀义。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指挥数万民工,以乾元殿为基础,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起了一座无比高大的明堂。
这座明堂周长九十米,高九十米,搁到现在也是栋高大建筑了。它分为三层,最高层是一个圆顶亭,亭中立有铁制金凤一头,暗喻武则天本人。而在明堂后头还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夹纻佛像,周围放置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来玉佛像很可能就摆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薛怀义为了讨好武则天,挖空心思在元宵节当天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活动。他在明堂挖了一个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当着武则天的面用铁链拽上来,展现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观。他还拿牛血画了一张两百尺高的佛像,悬挂在天津桥上。可是武则天对此没太大兴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宠沈南璆身上。
薛怀义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节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给烧了。这场火势很大,连明堂也被祸及,生生烧了一个罄尽。武则天不愿丑事外扬,对外说是工匠的失误,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明堂虽经多次修复,但再也没恢复第一次的规模。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明堂被彻底焚毁。我估计,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这两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转移出宫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长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难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木户加奈问。我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答不出来——事实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找出这尊玉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准备继续上路。木户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来,我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拽了起来。谢老道一个人走在前头,我们谈话他从来不插嘴。这个人虽然油腔滑调,其实聪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装不知道的好。
我们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座高岭的侧面斜插到两片山崖交汇处,沿着一条无比狭窄的崖边向下走去。这里山体断层天然形成一条狭窄栈道,勉强可以走过去,但人必须后背紧贴岩壁,一步步蹭过去。从地图上看,这是一道类似外墙的山岭,突破之后,里侧山势趋缓,就好走多了。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这道山墙,来到一处长满竹林和槭树的山坳。这里地势平缓,适合扎营。这时候谢老道忽然喊了一声,我们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栋建筑。
这个发现让我们吃惊不小,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居民。我们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想看清楚再说。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树遮挡,只能从轮廓勉强判断,它的体型很小,还不到寻常茅屋的高度。外围树林与草坪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谢老道观望了一阵,捋着胡子道:“槭树为帐,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一脸严肃:“那是一座坟。”
我松了口气。在深山里面,一座坟总比一群不知底细的人要安全。我们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座坟。这坟墓形制一看就是明代的,坟围用大块青砖砌筑。不过这坟已经被人给盗过了,墓前石碑只剩下一个基座,坟塚像一个人被剖开了肚皮,向两侧敞开,里面隐约可见半扇拱形葬顶。大概盗墓贼觉得这里荒无人烟,所以肆无忌惮,连盗洞也不打,直接挖开了事。
坟墓附近长着高高的灌木与野草,几乎要埋掉一半墓身,没有任何小径的痕迹。说明这地方即使当年有人祭祀,也早已弃之不管了,就连盗墓的恐怕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说这坟修得古怪,这里无水环山,乃是个枯困局,在这里修坟,成心是不打算让死者安生。
我是个无神论者,木户加奈在日本也是见惯了墓葬的人,至于谢老道,他自称会法术,鬼神不能近身。我们三个都不忌讳,索性就在坟墓旁边扎营,支起帐篷。谢老道说他不用睡帐篷,有块石板就够了。但他年纪不小,我们不太好意思让他露宿,硬是塞了一顶给他。
不过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我们只剩一个帐篷了。我正在为难,木户加奈已经钻进帐篷,把里面的充气垫子铺好,拿出两个睡袋摆直。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们走了一天,都非常疲劳。吃过晚饭以后,我和谢老道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各自钻进帐篷。我一掀帘子,木户加奈正跪坐在充气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您回来了。”口气像是一个等待丈夫下班的家庭主妇。她帮我把外套脱了下来,仔细叠成枕头形状,放在睡袋口。我忽然发现,自己竟已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我注意到,她已经脱去了登山外套,里面穿的是件白色T恤衫,胸前的曲线不输给秦岭的险峻,两条白皙的手臂有些耀眼,让整个帐篷里都有一种暧昧的味道。她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落点,面色一红,却没有躲闪,反而轻轻挺起了胸膛。我大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凝视着我,忽然叹道:“许桑,我们离开岐山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现在理论上是一个失踪人口,五脉只知道我在安阳失踪,就算他们能撬开郑国渠的嘴或者药不然泄密,也不知道我已悄悄潜入岐山。等到我回到北京现身,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黄家和药家姑且不论,刘局那里肯定要有一个说法才行。
“如果这次咱们能查清真相,这些小事他们是不会计较的。”
“那黄小姐和药先生呢?”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我沉默了。药不然我还算能交代,但黄烟烟却是一根刺。这根刺不深,但很锐利。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黄家才不得以采取的手段,可终究是我欺骗了她。一想到浑不知情的她在郑别村头与郑国渠拼命的样子,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我骗了她,会有多大的怒气。
“哎,这个到时候再说吧。”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不去想它。木户加奈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得到,五脉对你的成见太深,很难接纳许家回归。等到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不如回日本定居吧。木户家不会不欢迎故人之后的。”
“再说吧……哎,对了,东北亚研究所,现在是做什么的?”
“嗯,主要是文物的整理、保存、鉴别工作,说起来,工作内容跟中华鉴古学会差不多。你如果跟我回日本,可以去他们那里任职。”
“咳,那个就扯得有点远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现在也做一些古董进出口生意什么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木户加奈摇摇头,“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我这才想起来缩回手,赶紧钻进睡袋里去。木户加奈摇摇头,没有继续追问,把帐篷里侧拉锁拉好,钻进另一个睡袋。而隔壁谢老道的帐篷里,早已鼾声如雷。
我当天晚上失眠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木户加奈那个问题。思绪像是把大木杵,把脑子里的睡意像捣蒜一样捣得支离破碎、汁液横流。
大约到了午夜光景,肉体疲惫好不容易快要压服精神亢奋时,我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响动。我顿时睡意全无,轻轻拉开睡袋,隔着帐篷门帘上的透明窗朝外看去,看到一个人影在树林里晃动。
我小时候听反特故事里有一招,找一根细线拉在外头草丛里,细线那头栓在小木棍上,支起一个罐头盒。碰到那根线,罐头盒就当啷一声倒扣下来。晚饭我们吃的是午餐肉,我看到那个空盒子,一时有了玩心,才设了这么一个东西,装完以后就忘了这茬儿,谁也没说——没想到这么个东西,居然真派上用场了。
那个模糊的人影估计也听到空盒子落地的声音了,正打算掉头离开。我侧耳倾听,谢老道在帐篷呼噜打得正响,肯定不是他,再侧脸一看,木户加奈也在睡袋里睡得正酣。毫无疑问,那是另外的人。一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除我们以外的人在,我就有些心惊。
我赶紧爬起身来,随手抄起野营用的铝水壶,离开帐篷。今天夜色无云,星月高悬夜空,整个山坳里罩着一层浅浅的灰白光芒。我抬眼这么一看,却看到那人影跑到坟边上那么一晃,消失了。一股凉气从我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我是无神论者,可这大半夜往坟墓旁凑,确实需要点胆气。我咽了口唾沫,先去帐篷里把谢老道叫醒。
谢老道听我那么一说,一骨碌爬起来,特兴奋,抄起罗盘和金刚杵就走。我本来想问那金刚杵不是佛家法器么,后来想想,那玩意儿也能防个身扎个人……
无数槭树阴森森地矗立四周,在月光照耀下像直立无声的尸群。谢老道告诉我,这在老时候,叫做骨光,意思是跟死人骨头的颜色差不多的光。这种时候不能走夜路,更不能靠近坟地,有讲究。我说咱们现在可不就在犯忌讳么?谢老道一拍胸脯:“我会五雷正法,孤魂野鬼近不得身。”
我们俩围着坟墓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动静。那人影不可能跑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钻进坟里去了。这坟头被人挖开过,露出半个拱形葬顶黑漆漆的洞口,宛若地狱的入口。我让谢老道拿起手电对准洞口,然后依次跳了下去,钻入洞里。
洞里只能容一人单向弯腰进入,里头阴气逼人,尽头是有两扇青石墓门,石门紧闭,上头还刻着花纹与鸟形。我伸手去推了推,不动,皱起了眉头:“这坟墓被人盗过,为什么墓门却完好无损呢?”
谢老道骇然道:“难道真是鬼?”我摇摇头,手掌慢慢地朝旁边挪去,忽然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这个墓门是假的!”我叫道。
我告诉谢老道,明代坟墓为了防止别人盗窃,已与前代墓制不同,往往设一假墓门,使盗墓贼得门而不得入内。而真正的墓门,却在别的地方。这个墓门两旁的夯土都是实的,有经验的人一摸就知道不对,估计那些盗墓贼也是挖到这里,发现是假的,就不往下挖了。
“那人能跑哪去了?”谢老道环顾四周,兴奋大过紧张。
我问谢老道:“你不是懂风水吗?这里的吉位在哪里?”谢老道手忙脚乱地算了一圈,说吉在东南。他正要往东南方向跑,我拽住了他。谢老道问:“你不是要去找墓门么?”我急道:“你之前不说了么?这起坟之人处处都跟墓主为难,那墓门自然不会挑吉位而设,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设在相反的东北方才对。”
我们俩离开洞口,来到坟墓东北方向。我眼睛尖,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有个微微的凸起。我跑过去,一眼就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洞穴,洞口不大,旁边看似随意地垒着几块石头。谢老道一看,就叫起来说这是镇墓石,摆的是北斗七星图。
我走到洞口,大声喊道:“快出来吧!不然我们就把洞口给封住,往里灌烟!”过了半晌,洞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好似蛇爬。从那里面先是探出一支手臂,然后露出一张我所熟悉的脸庞。
“许愿,咱们又见面了。”方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实在没有想到,在秦岭这个无名古坟里钻出来的,居然是方震。这比从里面钻出一个费翔还要让我惊讶。他是刘局手下的得力干将,身上迷雾缭绕,我从来没看透过他。这样一个神秘人物,居然跑来偏远山区钻进一座坟里,这事怎么想都蹊跷。
在我的注视下,方震从从容容从洞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叼起一根香烟:“我本来以为能藏住,想不到你的眼光还不错。”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个墓口是我刚才发现的,虽然不大,但隐蔽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猫耳洞比这个还难钻一点。”
“我没问你这个!”我很愤怒,“我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了!”面对质问,方震淡淡看了我一眼,一点也不惊慌:“很简单,我一直在跟踪你。”
“跟踪我?”
“你一到岐山,就一直在警方工作组的监控范围之内,从来没脱离过我的视线。”方震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我被这一句话搞得大为震惊,不愧是国家机器专政机关,我自以为像孙猴子一样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没想到还是没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谢老道一听他是警方的人,口气又跟我很熟,连忙缩缩脖子,偷偷跟我说:“老道我身份证早丢了,不能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先回去看帐篷了。”说完转身离开,只剩下我和方震在林子里。我盯着方震,方震也看着我,两个人都没说话。他此时没穿警服,换了一身灰褐色的帆布登山装,像是某个大学登山队的教练一样,只有表情仍旧是那一副冷漠、镇静的神态,似乎这世界上没什么事能让他惊讶到动动眉毛。
“这么说,我一离开安阳,你们就盯上我了?”我问道。方震却摇摇头,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帐篷:“在安阳我们把你弄丢了,局里反响很大。后来工作组形成一个意见,认为你和木户加奈之间可能有秘密约定,正赶上她申请前往岐山,我就跟过来了。”
说到这里,方震微微一笑。我却暗暗叫苦,这件事他们弄错了因果,我是到了岐山以后,才跟木户加奈合作,可现在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么说,我跟胡哥、姬云浮他们的来往,你也一直看在眼喽?”
方震不置可否,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的树林里,烟头显得格外明亮。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反应,高深莫测,也不知道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得轻轻“咳”了一声:“我不是通缉犯,也不是敌特,更没做什么非法的勾当。你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我的任务,是对你们实施保护性跟踪,刘局没让我干涉或探听你们的行动。”方震说。听到这里,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说的是真话,说明他口中的“工作组”只是知道我接触过岐山的什么人,至于我和姬云浮、木户加奈他们谈过什么内容,工作组应该不清楚。
我暗暗看了一眼方震脚上有些破旧的回力球鞋,颇为佩服。同样是保护性跟踪,在县城监控是一回事,在山里追踪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只有一个人,既要提防山路险峻,又要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紧紧追在我们身后,难度可真不小。他说以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身手果然格外了得。
按常理,这时候方震该会问我“你们来秦岭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是他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一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只是专注地抽着烟。我叹了一口气:“那你现在既然行踪暴露了,打算怎么办?杀人灭口?”
“没接到这样的命令。”方震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跟你同行。我的野外经验比较丰富。”
看他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还真没办法说拒绝。刘局委托我们调查佛头案,又派遣方震提供保护,我们理论上是一伙的,没理由把他排除在外。我心想这样也好,一切摊在阳光下,至少他不会鬼鬼祟祟地阴魂不散了。
“对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问道,心中牵挂不已。方震道:“郑国渠接受了调查,但证据不足,很快就释放了。黄烟烟直接返回北京,药不然跟药老爷子说了一声,留在安阳处理家族事务。”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大家都平安无事。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宿营地,方震很自觉地找了一处平整的石板睡下了,我在他的注视下硬着头皮钻进了木户加奈的帐篷,心想这可真是越描越黑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反倒不失眠了,一觉睡到天亮。等我醒了以后,发现帐篷是空的,探头出去,闻到一阵肉香。原来方震不知用什么办法打了一只野兔,用竹枝串起来正烤得冒油。木户加奈和谢老道坐在两侧,手里捧着两节竹节,里头是白花花的米饭,有些拘谨地吃着。
看到我醒了,木户加奈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浸着冷水的毛巾。我擦擦脸,跟她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方震说他只负责保护安全,可当着他的面我们谈话还是会有顾忌。木户加奈在我手心划了“小心”两个字,我点点头,回写道:“见机行事。”
我望着有条不紊拆卸着帐篷的方震,心里涌现出一个疑问:以他的老练,真的是不小心被我发现,才被迫现身同行吗?方震的任务只是暗中保护我们,没有必要大半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接近帐篷。除非……他是必须要接近某一个人,或者必须要拿到什么东西?
很快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饭,我们把帐篷收拾停当,准备继续上路。这时方震走过来,交给我一样东西:“昨天晚上在那个墓道口捡到的,我不懂,你看看。”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黄澄澄的铜钱,上头锈迹斑斑,方孔有破损痕迹。它的正面围绕钱孔刻着四个字:“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个字,不过被磨损得很厉害,只能看清一个“人”字,一个“心”字。
我告诉他们,这叫花钱,是一种民间自用的私铸钱,不能当正钱流通,一般都是婚丧嫁娶时用于纪念或者讨吉利用的,所以上面都会刻一些应景的话。祝寿就刻个长命百岁,升职就刻一个“加官进禄”,所以也叫吉语钱。方震捡的这枚花钱,应该是殉葬品中的一片,估计是盗墓贼遗落在墓道口的。
“汝南世德”大概是指墓主的姓氏,不过这四个字可以指的姓有好几个,周姓陈姓许姓都可以用。至于后头四个字,就实在难以索解了。我不是考古专业,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
方震听闻,“哦”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眯起眼睛望着那古墓不说话。谢老道凑过去讨好道:“警察同志,用罗盘不?”方震摆摆手:“不用,我不看风水,我是在琢磨,这座古墓是怎么被盗挖的。”他似笑非笑地横了一眼谢老道:“我以前做刑侦工作的,职业病。”谢老道身子一颤,态度更加恭敬。
我们这个多了一人的探险队再次上路,方震背着最重的包裹,走在最前面。出发前我没告诉方震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他也没问。我只是简单地在地图上把那个点标出来,然后把地图交给他,让他给我们带一条最快最安全抵达的路。
不得不说,有方震这个退伍老兵在,我们前进的速度快多了。日军旧地图在专业人士手里,发挥出了更大作用。他带着我们一路翻山越岭,毫不迟疑,有些极其险峻的地方,他还能肩扛手拽,把我们一一安全地送过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前一天他能轻轻松松跟上我们的脚程而不露任何痕迹了,跟这个精于山地作战的老兵相比,我们简直就是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去野游。
唯一的遗憾是,有他在,我跟木户加奈几乎没法说话,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我们在山里又走了一天多,到了第三天下午两点多时,方震告诉我,我们已经非常接近地图上的标示点了。他指着前头几公里外的一座海螺一样的小山道:“你们要去的点,就在那座山上。”我手搭凉棚望去,看到那是一座孤峰,与周围连绵的山势显得格格不入,山体孤拔陡峭,岩层褶皱堆叠,如海螺扭转,两侧均向外倾斜,但顶部却颇为平缓,被一片绿油油的植被所覆盖。它有点像是一个小号的麦积崖,只是峭壁上没那么多石刻,只有藤萝悬挂。
谢老道拿着罗盘看了一圈,忽然“哎”了一声,颇为疑惑。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他测定了一下方位,发现这小山与昨天山坳里的坟墓,恰成观望相向之势。我问他什么叫观望之势,老道解释说观者,看也;望者,守也,然后五行八卦、相乘相侮说了半天,我不耐烦听,让他直接说结论。老道摸摸脖子,说单就那个坟墓自己的格局来看,是个枯困之局,但如果把这座海螺山跟它联系到一起看,那个困住死者魂魄的恶局,反而起到了为海螺山守墓的作用。
“如果那山上有古墓的话,那么昨天那座坟,就是它外围的镇墓,跟帝王陵神道旁的翁仲石像功能差不多,等于是拿死人殉葬守墓。”谢老道说完以后,啧了啧舌头。我们望着那孤独挺立的海螺山,不觉有了一丝寒意。只有方震面无表情,叉开手指就着太阳在测定方位。
我们稍微休息了一下,整装上路。目标近在眼前,大家都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很快就来到了那座海螺山南麓。
海螺山孤立群山之中,远看不算高大,可走到近处,才发现海拔并不低,山顶到地面粗略估计得有两百米。由于地质运动的缘故,这种形态的孤峰山势都特别陡峭,坡度有时候能达到五十到六十度,极端点的地方,甚至是反三十度角,更别说有什么山路了。所以我们事先准备了登山绳索,必要时,估计得攀岩上去。
可是当探险队绕到海螺山的北侧时,都大吃一惊。我们看到,在海螺山的侧面居然有一条栈道,如同一条细小的蟠龙,沿着崖边盘绕而上,往回曲折,直达峰顶。
谢老道走近几步,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个栈道,怎么看着有些古怪……”
我问他怎么回事。谢老道说,秦岭自古多栈道,知名的有褒斜道、金牛道,小的更不知有多少,更留下一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成语。他年轻时候,走过许多次,对各式栈道都很熟悉。他说一般的古栈道,须要先在峭壁上凿出大孔,平插或斜插粗木大梁,然后在木梁上铺设木板,有时候还要再修起廊亭以遮蔽风雨。这种修建方式费时费力,不花上几年修不完。
可眼前这个栈道目力所及之处,几乎一个凿孔与木梁都没有,几十条粗大的双股麻绳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势,用钩连、悬吊以及杠杆原理让整条栈道浮在半空,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吊桥。从工程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把借力发挥到了极致,实在是一项杰作。
木户加奈这时脱口而出一句日语,表情变得有些激动。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说,这种建筑手法她曾经见过,是北海道乌塔里人发明的一种叫“库奴”的山梯,用树藤绕过一个个岩壁凸起的支撑点,把木板层层悬吊在山侧,这种方式费时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适用于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势复杂的小山。木户有三曾经有过专门的论著,还得过奖。
“这么说,这条栈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户有三修筑的?”我脱口而出。木户加奈点点头,望着那栈道吊索,双眼竟有些湿润。
从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绕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够了。而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在这里足足消失了两个多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现在看到这库奴栈道,我猜很可能这两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在木户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这条栈道,好爬上山顶。
可这样就有另外一个问题:海螺山不是什么难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设备足以保证他们登顶。何必大费周章修这么个乌塔里人的栈道来?要么是他们想运什么东西上去,要么是想把什么东西运下来……
“看来只有到了山顶,才知道答案。”
我迈步朝前走去,却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过去,这条栈道年久失修,绳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经糟朽,贸然上去太危险了。”木户加奈也补充道:“方桑说的没错。库奴栈道的耐久性很差,乌塔里人都是把它当作临时通道来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能保证它还能安全使用。”
“那怎么办?还是按原计划攀岩而上?”我有些焦虑。
方震没有回答,走到栈道的入口处,抬头观察了半天,用脚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绳子,回头说道:“这条栈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独立的绳索系统悬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二十米。直到我确认脚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们再前进。要注意,只踩我踩过的木板。”
他自告奋勇,让我忽然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件事太危险了,带路的人稍不留神就会丧命。我说:“老方,你没必要跟我们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这是任务。”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这么做。方震一指谢老道:“你在下面看着,万一上面发生什么事,好尽快通知别人。”谢老道看起来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们把重的行李都搁在山下,交给谢老道看管,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食物和全套登山绳索、登山钩,木户加奈还挎了一具迷你相机。方震在前,木户加奈在中间,我在最后,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栈道。
这一路的惊险自不用说。这条古老通道已经在山莽中隐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吱呀声,摇摇晃晃。我们三个人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远,每走一段就挂一个安全钩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栈突然坍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虚空,双腿有些发软,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辈和木户加奈的祖辈也是这样一步步踏上山顶,感觉有一种时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会有谁为我哭泣。”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能够为我伤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户加奈?或是黄烟烟?对她们我都没什么特别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过两百米,我们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算有惊无险地抵达山顶。到了山顶以后,我们三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小腿肚子因为过于紧绷而酸疼不已。我气还没喘匀,就被木户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刺痛不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我们面前是一堵两米多高的砖墙,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凉如此险峻的山顶,居然突兀地出现这么一面人造的东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详起来。
这一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我看向木户加奈,她激动得连连点头,表示我没看错。我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那张合影,背景正是这堵砖墙。虽然历经这么多年,城墙侵蚀风化,破落不堪,但大体模样仍在,只是砖隙间的青草多了。我们一直以为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某一处隐秘的平原古城,却没想到坐落在这么高的山顶之上。
栈道和照片都毫无疑义地证明,木户和许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这个山顶为最终目标。我们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相近在咫尺时,还是有一种惶惑与兴奋。我甚至可以听到木户加奈咚咚的心跳声。
这堵墙壁不太长,大约只有五六米长,然后就朝里侧拐了过去,像是把什么东西给围住了。方震靠在墙下,点起了一支烟,悠然望着远处群山,对如此离奇的场景毫不动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诚如他所言,他只是来负责我们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没兴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户加奈的好奇心已经强烈到要爆炸了。我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绕过墙,看到在另外一侧的围墙正面是一座已经呈半坍塌状的石门。我们穿过石门,停住了脚步。
这里距离胜严寺的大日如来恰好十五公里,正是卢舍那佛的假定供奉点。可是,我们既没看到对供的卢舍那佛,也没看到谢老道说的什么坟墓。
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破败小庙。这庙太小了,甚至不及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土地庙规模。与其说是庙,倒不如说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龛。神龛上头是云拱形状,阴刻着一道石匾“义在春秋”。龛内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像,丹凤眼,及腰长髯,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
这是一座关帝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