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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赶到杨庄,奶奶的神志出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清醒——这是她生前最后一次清醒。有那么一小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静静地守着她,像一朵花绽放一样,我看见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如水晶般纯透、无邪,仿佛一双婴儿的眼睛。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的母亲。
“我回来了。”我说。
“好。”她说。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积攒力气。然后,她清晰地说:“嫁了。”
“谁?”
“让她们,”她艰难地说,“嫁了。”
我蓦然明白:她是在说两个嫂子。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为她的两个孙子已经死了。她要两个嫂子改嫁。她怕她们和她一样年纪轻轻就守寡。
我不由得笑了。原来,对她撒谎没有一点儿必要。在她猜测的所有谜底中,事实真相已经是一种足够的仁慈。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哦,”她最后一次喊我,“二妞。”“你别担心。”我说,“他们都没有死。”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他,们,两,个,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说。她不说话,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用她最后的智慧在怀疑我。“他,们,都,不,听,话。犯,了,错,误。被,关,起,来,了。”我说,“教,育,教,育,就,好,了。”慢慢地,奶奶的嘴角开始溢出微笑。一点一点,那微笑如蜜。“好。”她说。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脚的樟木箱子。我打开,在里面找出了一个白粗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寿衣。宝石蓝底儿上面绣着仙鹤和梅花的图案,端庄绚丽。寿衣旁边,还有一捆细麻绳。孝子们系孝帽的时候,用的都是这样的细麻绳。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些日子实在说不上悲痛。习俗也不允许悲痛。她虚寿八十三,是喜丧。有亲戚来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还要吃,睡也还要睡,说笑也还是要说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时候还要朝着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们笑:“奶奶一定心疼我们,会让我们睡的。”
棺材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灵桌上的照片也是两个人的,放在一起却有些怪异:祖父还停留在二十八岁,奶奶已经是八十二岁了。
守灵的夜晚是难熬的。没有那么多床可睡,男人们就打牌,女人们就聊天。有时候她们会讲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听大哥说的:小时候的冬天仿佛特别地冷,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热,然后合住,尽力不让热气跑出来,她紧着步子跑到他的床边,笑盈盈地说:“大宝,快起来,可热了,再迟就凉了。”大哥赖着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胳肢他的腋窝,一边胳肢还一边念叨:“小白鸡,挠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发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着煤灶砌着的炕床上,再从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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