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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后悔。就是这个命。要是再活一遍,也还是缠不成这个脚。”她说。
有时候,她也让我讲讲。
“说说外头的事吧。”
我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村落,我忽然觉得: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二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偶尔,街坊邻居谁要是上火头疼流鼻血,就会来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们额头上扎几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满周岁的孩子跌倒受了惊吓,也会来找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惊吓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圆圈,让孩子站进去,嘴里喊道:“倒三圈儿,顺三圈儿。小孩魂儿,就在这儿。拽拽耳朵筋,小魂来附身。还了俺的魂,来世必报恩。”然后喊着孩子的名字问:“来了没有?”再自己回答:“来了!来了!”
有一次,给一个孩子叫过魂后,我听见她在院子里逗孩子猜谜语。孩子才两岁多,她说的谜语他一个都没有猜出来。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语:“……俺家屋顶有块葱,是人过来数不清。是啥?……是头发。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后有哥。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齿。红门楼儿,白插板儿,里面坐个小耍孩儿。是啥?是舌头。还有一个最容易的:一棵树,五把杈,不结籽,不开花,人人都不能离了它。是啥?……这都猜不出来呀……”
这是手。我只猜出了这个。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说一句:“有苗不愁长呢。世上的事,就属养孩子最见功。”
董也越来越不放心,隔三差五就到杨庄来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县城去。毕竟那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有个意外心里也踏实。但这话我无法说出口。她不走,我就不能离开。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只能犟着。终于犟到夏天过去,我怀胎七月的时候,她忍不住了,说:“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个照应。”
“那你也得走。”我说,“你要是不想跟哥哥们住,我就再在县城租个房子,咱俩住。”
“租啥房子,别为我作惊作怪的。”她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我又不是没孙子。我哪个孙子都孝顺。”
她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个包裹,来到了县城,开始在两个哥哥家轮住。要按大哥的意思,是想让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说:“万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我们不能霸着她呀。人家老二要想尽孝呢?我们也不能拦着不让啊。”这话说得很圆,于是也就只有让奶奶轮着住了。这个月在大哥家,那个月在二哥家,再下一个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欢被轮着住。我想,哪个正常的老人都不会喜欢被轮着住——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是儿女们为了均等自己的责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恶劣的事。
“哪儿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
她对我说。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经常去看她,给她零花钱,买些菜过去,有时我会把她请到我家去吃饭。每次说要请她去我家,她都会把脸洗了又洗,头发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显得不体面。在我家无论吃了什么平凡的饭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悦的。能被孙女请去做客,这让她在孙媳妇面前,也觉得自己是体面的——我能给予她的这点辛酸的体面,是在她去世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回悟出来。